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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章 女萝(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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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秋后的彰武忽凉忽热,昼夜温差很大,好比昨夜还是冷风飕飕,要盖上厚棉被才能抵挡寒冷,可到了白天,太阳一升起来,刺眼的阳光又晒得人额头阵阵冒汗。

太守府后院里有一坐矮山,一方精致古朴的八角亭便立在小丘最高处。

此刻,山间光秃秃的小径旁堆了许多瓦盆陶罐,有的里面装满清水,有的则是湿润的泥土,还有铁锹和镰刀都被扔在路边,都是种树用的农具。

辽东太守苏峻是洛阳人,喜好风雅,尤其嗜竹。

尽管在塞外驻守多年,为了装点后院,也不惜斥巨资源源不断地从蜀地买来竹苗,想要种满整座山坡,等到了夏天,竹林遮天,便可以独坐茂林深篁中,静听穿林打叶声。

然而辽东气候干燥寒冷,哪里适合修竹生长?

只好退而求其次,命商队运来一株株已经长成的竹子,等竹节送到太守府中,只需将其从根部切开,分成段状栽种入土。

太守大人异想天开,受苦的自然是府中工匠。

他们从早栽到晚,又从晚忙到早,连着几天赶工期,累得腰酸背痛,眼睁睁看着竹子刚一种下,隔天叶子就泛黄,种到现在却毫无成果,漫山竹叶都泛着一种干枯病态的黄,就像他们脸色。

匠人种完一排竹子,捡了块石头下歇息,沮丧地道:“蜀地的竹子运到彰武,别说新栽了,就算带着土移过来也活不了,看着叶子黄的,估计又是栽死了,咱们忙活一整都打了水漂,不是白费功夫么。”

“谁知道呢,我听管事的说这次运来的竹子品种非同寻常,是太守大人专门找来的,叫个什么毛竹,可以耐寒。”

匠人抱怨:“什么这竹那竹,你又不是不知道,咱们这再往北走几天,都快挨上沙漠了。”

“……那章古台沙地据说常年飞沙走石,荒无人烟,连茹毛饮血的乌桓人都不敢踏足,这鬼天气别说毛竹,恐怕普通花草也经不起折腾啊。”

伙伴没有接话,谁知落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老人忽然说:“塔拉地和你们彰武的荒原一样。”

“都一样,只是你们太胆小,不敢去而已。”他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话重复了一遍。

一群人见是他开口,神色都稍显尴尬:“老叔,你们乌桓……呃,你们自小在那地界生长,自然不觉得有什么。”

工头在山顶凉亭里盘着臂骂:“你们!别偷懒说话!赶快干活!”

又指老人喊:“库茹顿!你这只胡狗还发什么愣呢,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!”

老人闻言抬起头,远远地看着那个黑色的影子,不说话也不动作。

“长本事了啊,还敢盯着我看,啊,你真是活腻歪了想找死!”工头卷袖子就要起身。

原本正休息的匠人见状,赶快拿了把铁锨递给老人,小声劝解:“老叔,干活吧,别跟他糨,大人有吩咐,弄不好要掉脑袋。”

“竹子喜阴,中午阳光这么烈,你去将篷布盖上遮点阴凉,免得晒蔫。”另一个匠人也出来打圆场。

被唤作库茹顿的老人叹口气,低头用乌桓语说了句话。

两人目送他蹒跚远去,才敢背过身悄悄议论:“其实这乌桓人也挺可怜的……”

“谁说不是呢,要不是当初被被苏太守强掳来做奴隶,他老婆也不会死,女儿也不会沦落成……唉……”

匠人摇摇头,千言万语化为一声怜悯的哀叹。

没想到话音刚落,忽听得身后“咚”得一声,回头一看,只见水撒了满地,铁锨也被撂在地上,走了没几步的库茹顿四仰八叉地倒在了自己新挖出来的土坑边。

“老叔!老叔!”周围的人都惊叫着跑来,一边摇晃面色蜡黄的库茹顿,一边手忙脚乱掐他人中。

可老人嘴唇发紫,双目紧闭,始终没有反应。

不一会众人合力将他抬到房里,等库茹顿再次恢复意识时,日已西斜,阳光照得他浑身发烫,一个女人正趴在榻边抽泣。

他慢慢睁大眼,双眼木愣愣盯着落满灰尘的房梁,或许是手指发麻的缘故,无论用多大劲使多少力,指尖只是微微颤抖。

那女人却立刻看了过来,见他睁眼,喜极而泣地道:“爹爹!你醒了!”

库茹顿被扑了个满怀,浑身开始颤抖着咳嗦,女人其实并没有用力,不过他太瘦了,干瘦得好似晾干的肉脯。

库氏松开手小心问:“爹爹感觉怎样?现在哪里难受?”

库茹顿嘴里挤出含混不清的几个字。

女人皱眉凑近:“爹,你说什么?冷了?”

“……水。”

“哦,水!水!”库氏给父亲掖好被子,转身倒了一碗水,扶着他靠在榻上。

库茹顿将清水一饮而尽,擦擦嘴气若游丝地道:“你怎么来了……他们不是,咳咳……不让你见我吗……”

“太守大人今天出城去了,我给管事的告了假,才能来看爹爹。”

库氏眼眶湿润:“一个月没见,阿爹又瘦了,脸色也不好,刚才怎么弄的,听他们说晕在山上了,可是哪里又不舒服?”

“这几日秋老虎天气热,爹又上了年纪,身体不比从前硬朗,干了会活就干不动了。”

他的目光闪闪躲躲,没有对女儿说实话。

自从那夜无意听到了苏太守与邓简的秘密后,一个计划就在他心中慢慢成型,为了这个计划,他已经连着几天食不下咽寝不安眠了,以至于忧思成疾,晕倒在后山。

他心里发堵:“爹没本事,这些年既不能为你娘报仇,还要连累你在这太守府里,卖艺赔笑,忍气吞声……是爹没本事。”说着捂嘴咳嗽起来。

库氏忙举帕子去接,却接了满手鲜血,她浑身一激灵,泪水夺眶而出。

“阿爷,别这么说……不怪你,是我的命不好。”

“不怪你的命,要怪就怪姓苏的作恶多端,才害得我们家破人亡,与你娘阴阳两隔不能相见。”

库茹顿挣扎着哑声道:“……你说,如果有一天苏峻死了,咱们父女俩是不是便也能做一次自己的主了?”

“阿爷别做傻事!”库氏慌忙打断父亲:“女儿在太守府里挺好的,比外面无家可归沿路乞讨的流民强,至少不用忍饥挨饿,就算委身于贼人,也有一口饭吃。”

因为从小养在太守府的原因,库氏汉话已经说得十分流利。

库茹顿对女儿的这番话始料未及。

他万万没有想到,女儿居然对这样的生活恋恋不舍,他气得一下从榻上直起身,不由分说便给了库氏一巴掌,库氏雪白的脸颊立刻浮现了五个血红指印。

她惊恐地看着父亲用乌桓语咬牙切齿地道:“胡说,咱们乌桓人怎么能在汉人屋檐下低头,靠着汉人施舍的一口饭而丢掉尊严,苏峻杀了你全家,更害死了你母亲,你却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奴隶吗!”

库茹顿钳住女儿的肩膀摇晃:“你阿娘是怎么没的,你还记得吗!你说!”

库氏被吓得呆了,捂住脸边摇头边掉眼泪。

库茹顿睁着通红双眼怒吼:“说!你阿娘是怎么没的!”

库氏被父亲逼到了悬崖边,她胸前急促地起伏,身子筛糠似的抖,蓦地,终于再也忍耐不住,一句乌桓语脱口而出:“是为太守死的!”

刹那间,童年远去的回忆忽然回到脑海中。

屋内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父女两个各怀心事,彼此瞪着眼,谁也不肯先低头。

沉默了一会,库茹顿叹了口气,语气渐渐平缓下来,手也从空中垂落。

他摇摇头:“错了,你阿娘不是为了谁而死的,你阿娘有你有我,怎么轻易舍得寻死,生命那样珍贵,亵渎生命的人会受到惩罚。”

他看着女儿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她不是自己要死,是被那个天杀的苏峻逼死的,你千万要记住,永远不可以忘记!”

库氏头发蓬乱,轻轻点头:“……是被那个苏峻逼死的,被那个苏峻逼死的……”

着了魔一样,一遍又一遍重复同一句话。

狭窄昏暗的房间里,母亲痛苦的哀吟,男人沉重的喘息,这些本来一生都不愿意回想的记忆瞬间涌了过来,拥挤在脑海里……

苏峻的喜好异于常人,他不爱正当豆蔻的妙龄少女,反而对出嫁的少妇情有独钟。

当年,库茹顿一家为了追上羊群,在草原的风暴中迷失方向,走过了部落边界,被寻猎路过的苏峻强掳至彰武,库茹顿的妻子抵死不从,苏峻恼羞成怒,将她折磨至死。

不仅如此,苏峻干脆还将当时只有几岁的库氏留在太守府里,作为乐姬培养,又将库茹顿充为府中最低贱的奴隶,干最脏最累的活。

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到今天已有十数年。

没有人猜得到,表面上出身望族,声望日隆的苏太守,竟然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衣冠禽兽。

或者其实所有人都非常清楚,这些朝廷命官们皆是如此——满嘴的仁义道德,天下大业,暗地里却被**驱使,做着伤天害理,见不得人的勾当。

他固然深恨苏峻,可他又未尝不恐惧苏峻在辽东的势力与威名。

自从被俘虏到彰武,他的良心没有一刻不备受煎熬。

在乌桓,库茹顿也只是部落中一个普通百姓,终年牧牛牧羊,等到牛羊长成便上交首领大人,自己留下的奶干只够果腹。

乌桓民风彪悍,贵少贱老,血族复仇之风颇盛,既然做过汉人奴隶,回去后定会遭人白眼嫉恨,他身体又孱弱年老,不能做弓矢鞍勒,打铁炼兵器,也没有驱赶牛羊穿越草原过冬的体力。

没用的人回到乌桓,便是死路一条。

野黍离离,天地茫茫,哪里是家乡。

破旧木窗外银杏参天,金黄的枝叶一直朝上生长,达官贵人们推开窗户便能观赏到,但低贱的庶民却只配看着树根发呆。

库茹顿双眼失神:“你觉得是乌桓好,还是彰武好?”

“爹……”

库氏面露难色,眼珠子慌乱地转来转去,但这份犹豫已经出卖了她的内心。

“我要听实话。”

库氏怯怯地瞥了一眼父亲,嗫嚅半晌,小声回答:“女儿其实对乌桓没有什么印象,只记得小时候很久都吃不上饭,可在太守府里,至少不会被饿死……”

她飞快低下头,手指绞着罗衣,似乎害怕自己一时失言惹得父亲发怒。

库茹顿听罢女儿的话,缓缓靠回榻上,苦笑道:“是啊,汉地这样好,难道咱们就天生低贱,连普通人的日子都不配吗?咱们也可以留在这里,像汉人一样,种地纺步,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……”

他的笑容非常悲凉。

未来的生活如同一副美好的画卷,在父女两人眼前展开。

他不知道梁骘是谁,也不在乎。

他在乎的是如何置苏峻于死地,然后带着女儿离开这个肮脏的太守府。

库茹顿眼里逐渐闪出冷光:“只要苏峻死了,就能逃出去,就都能实现了……”

“爹,你别这样说,我害怕。”库氏看着决绝的父亲,浑身僵硬,心里一阵阵发冷:“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,还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?是因为那位姓梁的使君要从河北打来了?你不必担心,太守大人一定自有对策,不会牵连到咱们的。”

苏峻只是偏爱少妇,但对女人可以称得上来者不拒,尽管这几年年龄渐长,体力见衰,却始终色///欲不减,库氏继承了母亲的美貌,自然难逃其魔爪。

她不是未经人事的稚嫩少女,与苏峻有了肌肤之亲,更加了解这位太守的本性,也见过不少他使得下作狠毒手段。

眼看父亲已经心意已决,忍不住出言阻挡:“我们若真的做了杀害太守之事,辽东之大,又能逃到哪里,如果事情败露,被他抓了回来……”

库氏打了个冷战:“那便更加生不如死了。”

“是爹将我一手抚养长大,如果爹出了什么三长两短,这世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,我……”

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滴在案上。

“你哭什么,爹知道分寸,不会抛下你一个的。”

库茹顿将水碗放在床边,用指腹拭去女儿面颊上的泪,沉默了很久,终于又呢喃了一遍:“不会的。”

他握住女儿的手,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:“倘若这次辽东真能换了主人,爹向你保证,我们一定无虞。”

辽东太守归顺得声势浩大。

不仅提前聚集众位官员,宰白马歃血为盟,读投诚盟约以告神,彰显其决心,更于彰武城外五里设帷帐、铺茵褥,亲自出城恭候大军,向梁骘奉献印信和佩剑。

即便如此,梁骘还是多留了个心眼,并未应太守之邀入城居住,反而在城外安营扎寨,探听邓简下落。

他深知,与苏峻这等士族子弟相比,自己的出身实在微贱——他的父亲只是名不见经传的秉笔小吏,年轻时曾在太学呆过一段时间,祖上并无人读书,更不曾入朝取得功名。

因为家中贫穷,叔父梁兰幼年便被送进宫中,做了伺候贵人的宦官。

梁兰相貌出众,在一众枯朽老迈的中常侍之间显得尤其出类拔萃,颇受先太后喜爱,从掖庭中的粗使杂役做起,最终官至冗从仆射,得以宿卫内宫,值守各殿门户,出则随侍骑从,夹承舆车,一时风光无二。

而梁骘之所以不敢全然相信苏峻的投诚,也是顾忌叔父与苏家旧日恩怨。

当初,有人以财宝买通梁兰,使他暗中告发苏峻之父在京中祭祀无涧神,违反朝廷禁止淫祀名山大川的法令。

先太后忌惮苏家屡世公卿,不欲重惩,只将苏峻一支从洛阳发配到幽州为官,当了外郡刺史。

梁兰短寿,没有来得及如其余黄门一般,丧心病狂地收敛财宝土地,卖官弼爵,但没有人会在乎这些,世人仍旧耻笑着梁骘的出身,和他的这位宦官“父亲”。

尤以自诩清高,不屑与阉丑同流合污的门阀士族为甚。

梁骘知道他们看不起他,甚至怀恨在心,因此与苏峻打交道时,便下意识地多了一份小心,多了一份防备。

徒有胆魄是无用的,没有家族支撑,只能像舅舅一样,即便做了一方刺史,面对邓宏挥师东进的危险,也不得不怀着对死亡的恐惧溘然长逝。

更何况,眼下他还缺少与世家望族对垒的资本。

他手上只有兵,他只会打仗,然而这太微不足道了。在乱世中,会领兵打仗的人太多,却并非人人都能平步青云,做出一番事业。

苏峻三番两次地遣使拜访梁骘,礼物都快把仓库塞满了:“太守大人听闻使君率军而至,不辞千里奔袭之劳苦,只为攘除乱贼,匡扶大业,心中无不感慕,但请使君入城一叙,未审钧意若何?”

夏侯昭本来还饶有兴趣地指点指点珍玩异宝,称赞称赞人参药材,直到瞥见十数个描眉画眼的狡童美婢迎风立在车上,再也端不住将军架子了。

——妈的送婢女就罢了,怎么还附赠敷粉的小男童?这是看不起主公,还是太看得起主公啊。

常卢也看着夏侯昭,看他幸灾乐祸地嘿嘿笑,就拍了他一掌,自己翻身上马。

夏侯昭说:“长史,你说狗贼的拽这些花里胡哨是什么意思,讨好咱们呢啊?是真降还是假降?”

常卢微笑道:“将军觉得呢?”

夏侯昭沉吟片刻:“依我看……他是没有那个胆的,这些年也没听说辽东太守打过什么有名的仗……”

“将军此话差矣,可知凭苏家的声望门楣,并不用打什么仗。”

常卢调转马头,赶上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梁骘。

“辽东对我军来说人生地不熟,要想打听到邓简下落,还需要苏峻相助,因此太守设宴不得不去。可咱们远道而来,便要做好万全准备,他为主我为客,主公万不敢掉以轻心。”

“……恕臣多疑,借鸿门宴之名,行刺杀谋害之实的事也不是没有,主公应该多带几个侍卫前去,以防不测。”

梁骘点点头,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长史放心,若贼人欲行不轨,在凶器伤到主公之前,我必先杀他。”夏侯昭骑着马越过他们,仰天大笑。

翌日两方人马在太守府邸相对而坐,金樽美酒,玉盘佳肴,互相都给足了脸面,显出一幅毕恭毕敬的样子。

常年驻守边疆,塞外的风摧雨打使这位苏太守看上去格外狼狈,也格外衰老,脊背佝偻,脸皮枯皱,如同一方被揉皱了的抹布。

然而此人言谈却十分有礼有节,与众宾博古论今,滔滔不绝,举止更是温文尔雅,颇有儒将风范。

搞得夏侯昭想找点茬都不大好意思,好像存心为难老人一样。

他啃完整支羊腿,鬣狗一样左瞅瞅:雕梁画栋的屋子里金光灿灿,吹拉弹唱的乐女们不知哪里籍贯,俱是高鼻深目,肤白身长,脑后垂着大辫。

又朝右看了看,珠帘微动,帘子后影影绰绰间现出几个人形,不难看出手握刀斧。

他心念一动,清清嗓子问:“太守大人,您这府里果真藏龙卧虎,各个会弹会唱,那边——哎不是,那边!帘子后面那男人是谁?也是苏太守请来的乐工不成?”

苏峻眯着眼看了看,笑道:“那些只是府中护卫,打扰了将军雅兴,真是罪该万死。”

他挥挥手:“你们都退下,我与梁使君彼此情真意切,可称忘年之交,哪里需要你们在旁护卫。”

夏侯昭也冲他笑:“是啊,来之前听张虔将军说,今夜城外大营也宰羊吃,难得,难得啊,如果不小心动了刀枪,扰了我们几万兵士加餐,恐怕他们也会不高兴的。”

梁骘握紧酒杯,眼眸微垂,没有说话,也没有出言打断他。

“怎会,怎会……”苏峻捋着胡须赔笑。

酒至半酣,苏峻又举一杯,笑道:“使君请,夏侯将军请。”

梁骘也说:“苏大人请。”

苏峻喝完一樽,将杯子递给侍者,转头对梁骘道:“自王室衰微以来,中原兵戈纷繁,自顾不瑕,而辽东则成了一片被遗忘的土地啊,数年以来,鲜少有外人踏足。今日得逢稀客驾临,初回得见使君,一时得意忘形,若有招待不周之处,还请多多包涵。”说着朝梁骘拱了拱手。

梁骘默了片刻,忽然抬头笑道:“其实我与苏大人并非头回相见。”

苏峻不由讶然:“哦?这话从何说起?”

“也是后来听家舅提起,说我的叔父梁兰曾经与苏大人有段故旧。”

梁骘目光不闪不避。

苏峻完全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在宴席上主动提起此事,愣了好一会,才慢慢憋出几个音节:“哦……啊……”

“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,我此刻几已入土,早想不起来了……”

梁骘见他不断打太极,一句实话也不沾,干脆挑明了问:“如此说来苏太守可还记得我叔父梁兰么?”

苏峻拿起巾帛,擦掉满头汗珠汗。

“不瞒太守,我年幼便丧父丧母,后来做了叔父梁兰的继嗣,”梁骘饮下一樽酒,慢慢开口:“按照宗法,我其实该算梁兰的儿子。”

苏峻本想继续装糊涂,又觉得两次三番打太极,不免太过虚伪,唯恐被人瞧出破绽,只好硬着头皮答:“想得起来,自然能想起来。”

梁骘盯着他看了一会,忽然指了指自己手里的金杯:“苏太守拿杯的手打颤。”

又指着苏峻问:“是恨的?”

苏峻听得通心发凉,放下酒樽,手指头竟然都在打哆嗦,只能闭上眼稳定心神。

他故意说:“恨啊……怎能不恨……”

邻座的将军把筷子拍在案上,拾起斧钺站起身,甲胄凛凛,透着冰冷的寒光。

梁骘朝夏侯昭压了压手,转头对苏峻道:“苏大人,有什么话不妨直言。”

他忍不住笑了一声,又低下头:“其实太守肯赏脸请我至府上赴宴,该是我受宠若惊才是,毕竟苏氏乃门阀望族,自本朝开国以来,为官封侯者不知凡几,苏家的大儒博士也难以计数,而我,草莽出身的小辈竖子而已,怎好领受太守礼待。”

苏峻闭上眼,鼻翼重重扇动。

“更别说,我叔父梁兰曾经做过的事,原本苏太守此时能安居于豫州,安度晚年,何须如现在一般,在辽东受这等凄风苦雨之锤打。”

金碧辉煌的堂内静静地,没有人敢插话,嘉宾们也神色古怪闭起嘴。

半晌,苏峻叹了口气,苦笑着将酒樽撂下:“……我老了。”

他摇摇头,看着梁骘道:“其实使君知道的也并不完全,本来就是我父亲犯了法,就算他不说,也自会有别人告发。”

他嘲弄似地笑了笑,彷佛在回忆十几年前那一场飞来横祸。

“更何况,要害我苏家的,根本不是你的叔父,他也只是受人之托,官场勾结,倾轧不断,你害我,我谏你,岂是一个恨字能说清。”

他的声音逐渐变低:“我与使君交个实底,时过境迁,这么多年该忘的也早忘了,常言道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,是福是祸到谁能说得清呢?若不是令叔父当初将我父亲告到了先太后面前,苏家被迫迁出洛阳,灵台之乱时,谁知道我苏氏一门又会落个什么下场?”

梁骘蘸着冷掉的酒,指尖在案上画圈。

苏峻故作怅然:“就算是流放在外,也比唐司空那样满门被诛的好。”

梁骘这下连个体面的笑也挤不出来了。

苏峻打量对面人略微松动的神色,以为自己的话果然奏效,便趁热打铁,起身双眼含泪地跪下。

“老朽今年五十有二,也到了含饴弄孙,不理世事的年龄了,乞求使君允许,让老朽告老还乡,结庐于山林之中,从此不问世事。”

梁骘回过神,过去扶起他:“苏太守万不可行此大礼。”

“我是真心投靠使君,只要使君能知我心意之诚,就算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也在所不惜。”苏峻脸伏的很低,轻声在梁骘耳边道:“况且我的耳目已经探听到邓简下落,使君奔袭千里,不就是为了邓简吗?”

梁骘眉头轻轻皱了一下。

他眨眨眼,扶住苏峻的臂膀笑,声音也变大了,好像故意说给其他人听一样:“好啊,若如此便再好不过,太守心意之诚,就算之前小子鲁钝不知,现在也该知道了。”

夏侯昭虽然说话粗俗,但对人的神态观察得可谓细致入微——主公自己是不会承认的,主公对于外人,通常会露出一种防备的微笑,那笑看着柔善可亲,只是因为他长得纯良,其实眼神没有温度,非常冰冷,闪着精光,偶尔还暗暗有些轻蔑和冷漠。

但当他真的卸下戒心时,反而没有表情,只有一双眼睛看着挺温和。

此时的梁骘便是面带微笑。

夏侯昭就知道,主公恐怕并没有相信苏峻。

夏侯昭和梁骘并排驱马出了辕门,借着夜色,若无其事地回头扫了一眼,悄悄对身边人说:“主公那个姓苏的派了几个人跟着我们。”

梁骘眼神望着前方:“看到了,宴席上也有。”

“是啊,臣也发现了,就在帘子后头,明目张胆的,我差点就抄家伙去了。”

“幸亏你没起来,否则要坏我好事。”月光下梁骘的两颊被酒意染了层薄红,脸色却很平静,眼神清醒得可怕:“在战场上我倒不担心,你在别人家里喝酒,我很怕你闹事。”

“主公快别取笑我了。”夏侯昭搓了把脸,稍显紧张地反问:“主公你没有相信那个苏峻吧?”

“……你说呢。”梁骘斜他一眼。

夏侯昭嘿嘿笑:“我想也是。”

梁骘将鞭子攥在手里:“你猜,他为什么要给我设这一套呢,他为什么不跟我真刀实剑的打。”

“当然是……呃,因为他打不过咱们。”

“……好好说,别说醉话。”

夏侯昭若有所思了一阵,忽地一拍脑门,非常大声地喊出个名字:“邓简?!”

梁骘一怔,连忙伸出手指抵在唇边,又扭头朝后看了看,除了带来的十余个卫兵不远不近地骑马跟着,剩下什么都没有。

“抽什么风,小点声。”

夏侯昭捂住嘴巴猛点头。

“不过猜的不错,有长进,等回了邺城要在姚治中面前夸夸你。”梁骘驱马渐渐晃到前面。

夏侯昭压低嗓门在背后问:“所以他降是和邓简串通好的?”

他还是感觉有些不可置信,跟邓简串通,图什么?

梁骘冷笑:“是呗,还能有谁。”

如果说一开始只是猜测,那么几天后的事便更加证实了这个猜测。

梁骘屯军在彰武城外,派出斥候侦查邓简下落。

到了辽东地界,通讯更加不发达,驿站传舍都较中原少了很多,而且幽州地貌复杂,行军前没有一份详尽可靠的地图,就如同将一个瞎子推进人潮中,一不小心就会迷失,或者在满天扬起的黄沙中不辨前路。

如果按照原本的计划,一举杀到辽东,应该速取邓简首级,歼灭邓军残余才对。

而现在,不仅邓简行踪不明,主公还在一门心思地驻扎在了彰武城外,始终按兵不动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

更别提苏太守每天派人运来几车粮草,吃不完的美食,众人吃饱喝足,不免心中有些犯懒。

一顶顶羊皮毡帐扎在水边,蔓延到远处的缓坡,和山峦起伏的影子连成一片。

夜空繁星点点,枯枝秋草落了一层白霜,任丰骑着马在营地里晃悠,不时用鞭子抽在地上:“喂!都醒醒!守夜还睡觉,成何体统!”

兵士围坐成一团,草原的秋夜格外寒冷,冷得像冬天到了一样,坐在原地打个寒颤,口中就涌出团团白雾。

一个穿夜行衣的斥候正往中军大帐跑,任丰立刻发觉,伸出剑拦在他面前:“什么事!”

“将军,有密报!”

“什么事,我说给主公。”任丰朝他笑着勾勾手。

谁成想那人为难道:“是对父女,说是从辽东太守府里逃出来的,有急事面见主公,但具体什么事么……请恕小人难以遵命。”

任丰眯着眼看了他片刻,慢慢敛了嬉笑。

库茹顿和女儿互相搀扶着,躲开一众卫兵炯然锐利的注视,被任丰悄悄请进了帐中。

毡帐内烛火如豆,梁骘坐在案前写字,听见门帘响动,才从桌子上撑起头。

没过一会梁骘出来,低声嘱咐任丰:“这两个人你亲自领几个可靠的手下好生照看,千万不可慢待,也绝不能让他们跑了。”

出了大帐,梁骘立刻叫来夏侯昭与张虔。

两个人都以为是斥候带来了邓简下落,尤其是张虔,一进来就压着嗓子问:“主公,那二人可是探听到了邓简消息?”

梁骘摇头:“没有。”

“嗐……”夏侯昭气得拍大腿。

“你叹什么气,该高兴才是,有人就要把邓简行踪送给我们了。”梁骘坐在火堆旁,用一块巾布慢慢擦拭剑刃。

夏侯昭和张虔不解地对望一眼。

“……臣不相信,谁会这么好心?”

梁骘把手放在火堆旁,搓了两下,平静地开口:“邓简与苏峻暗中钩连,以苏峻诈降,诱我深入,我既相信了苏峻的投诚,他则以邓简的行踪为诱饵,将我引至章古台胡杨林中,再前后夹击,将我军一举歼灭。这就是他二人的计策。”

火焰吞噬着一切。

张虔双眉紧蹙,想到他这个大舅子带兵素来有冲锋在前的习惯,此计只要稍稍奏效,便不难要了他性命。

梁骘折在辽东,青兖尚有旧部镇守,但河北必乱,恐怕连留守的姚治中都对此束手无策,如果邓简此时引兵回到河北,民心归顺,后果不堪设想……

脊背一点点渗出冷汗,张虔抬头看着主公,主公的脸色很淡漠,只有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挑,闪出果决的冷光。

梁骘了解苏峻,比任何人都要了解,就算之前不懂,现在也明白了——苏峻虽然年老,但心可一点不老,不仅贪婪,更十分狡诈怕事,他不想自己承担后果,于是躲在暗处谋划了这一切,再借邓简的手付诸现实。

那个叫库茹顿的老人说,邓简将幽州并州两个州都许给了苏峻作报酬。

梁骘用靴尖划拉着沙地,心里忍不住想笑。

现在,他非常好奇邓简是怎么敢把两个州送给人家当回礼的,并且他想不通这群天生锦衣玉食的少爷们怎么会这么傻,居然真的相信别人会将自己拼死拼活打下来的的地盘拱手让人,只为了一句轻飘飘的所谓盟约。

同时他也在默默自责,舅父曾经告诉他:那些高门贵族出来的人也是人,只要真心对待,给他们想要的,他们一定会拥护你。

舅舅,你把他们想的太好了。

张虔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:“来告密的人是谁?听任丰说是苏峻府上小厮。”

夏侯昭也附和:“怎么看着不像汉人。”

“是乌桓人。”

夏侯昭眼睛一下瞪大,站起身大声道:“乌桓!乌桓人如何可以轻信!”又说了一长串他在辽东学会的,汉人骂乌桓人残暴无礼的土话。

“伯桓虽然言语莽撞,但话粗理不粗,乌桓人毕竟非我族类,又常年与辽东汉人兵戈相向,经常侵占百姓,抢夺粮食,世世代代都有血海深仇。”张虔打量着梁骘的神色,慢慢说道。

梁骘回想着父女二人所言所行,一点点分析他们的语言是否存在漏洞——如果苏峻可能诈降,那么这两个人也未必是真的投降,说不好只是苏峻的又一诡计。

他说:“只要有用处,别说是乌桓人,就算不是人我也照样可以用,我们远道而来,本来就对辽东地貌毫无头绪,若没有破局之法,平白耗费下去,等军心疲乏,邓简养精蓄锐攻我们不备,此战便未必能胜了。”

两个将军都看着他,四周原野静悄悄,偶尔有动物的嚎叫从山谷传来。

他顿了顿,垂眸道:“……数日前收到姚治中自邺城来信,他夜测天象,今年寒潮来得或许比寻常早一些,让我们切不可犹豫,耽误战机,务必速战速决。”

二人相互对视了一眼,终于拱手称诺。

刀兵碰撞的那一瞬间,对战争来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刻,真正的战争无处不在,或许在沙场相见之前就已经开始,用兵厮杀只是下策,上策在于攻心。

如指间烧着的纸片一样,梁骘心头的杀机已经熊熊燃烧:“两个月,自从郭氏死在邺城后,我给了他们快两个月时间,没想到还是有人不长记性。”

他冷笑着站直:“忍而又忍,无需再忍,既然苏峻要借刀杀人,我也没必要对他以礼相待了,你们认为呢?

张虔抱拳道:“是。”

夏侯昭也听着梁骘的话,听得热血沸腾,跃跃欲试,恨不得现在就召集兵马杀进彰武——一路上主公命令不能对苏峻妄下杀手,他忍耐多时,早已憋不住要割开这老头的喉咙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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