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铜把耳朵贴在门上，听门外的动静。

警察的交谈声渐渐远去。她轻轻地拿起门链锁，小心扣上，不可避免地，房内还是出现了刺耳的“咔哒”声。

方卓仔从卧室里走出来，奇怪：“上锁干什么？酒店里，你怕什么？”

周铜说：“没什么，小心点好。”

“住矿上自己家里，你哥哥说不行，住这里，你又疑神疑鬼。真搞不懂你们兄妹俩。”方卓仔开了一罐啤酒，摊在原本警察端坐的地方，脚一扫，原本放着两个纸杯的地方飞了出去。水正好飙在往客厅走的周铜身上。

周铜的脸皱成一团，她不恼，只是说：“干什么呢！”

“过来，我有事跟你说。”

周铜坐过去，靠在他身上。方卓仔把啤酒换到左手，右手揽住她。

“你别说话好不好，让我休息一会儿。”周铜闭上眼深呼吸，似痛苦，似享受。

过了一会儿，方卓仔开始不自在地动。

“哎呀，你别动。”周铜仍是闭着眼。

“铜铜，铜铜，”方卓仔意会，“肩膀酸了，我们去床上睡好不好。”

从声调到举止，他都刻意地模仿另一个男人。

如果有人仔细观察，会发现方卓仔放轻了声音，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语气，神情略带嘲讽。

“大白天的，睡什么觉？”周铜睁开眼，抢过他手上的酒，喝了一口，“刚才怎么了？”

她今天的确有个项目会议，不过是南半球的10点，青谷的晚上10点。方卓仔说的会议，只是他们商量好中止警察问询的幌子。

方卓仔说：“有个县医院的熟人跟我说，江熙住院了。”

“嗯？”周铜听清了，当即皱眉了，“你又去见她了？”

江熙比她先认识方卓仔，同是被收养的孤儿，又都住在老巷，方卓仔便认了江熙做干妹妹。一个美一个俊，走在巷子里常被人取笑，成年后，更被人说是夫妻相。周铜认识方卓仔后，听不得他们哥哥妹妹地叫，明令禁止两人私下单独见面。方卓仔听话地答应了。

因此这会儿，周铜从男友嘴里听见江熙的消息，有些不快。

“你先听我说完。”方卓仔发现了，“我朋友说她刚做了流产手术，问你要不要去看看她？”

“什么？”流产？周铜蒙了，她差点忘了这回事，继而炸了：“她怎么能这样？她怎么能这样！”

方卓仔安抚她，这时候更不敢说是双胞胎：“你冷静点。还不知道怎么回事。”

“你为她说话？”周铜难以置信，“那是我哥的孩子。他告诉我的时候，你也在旁边，他多高兴啊。”

方卓仔紧紧抱住她，说:“我知道，我知道。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。那也是江熙的孩子，她对周硼怎么样，你不知道吗？”

周铜顺着他的话，冷静下来，想了想。

她私心里认为，江熙是因为周家的家业才嫁的周硼。但论起对周硼好坏，她周铜不如江熙。

江熙和她因为种种原因不对付，每次见面都免不了吵架。周铜是矿上的小公主，在青谷镇长成了个小霸王，胜在理不直气也壮。江熙是孤儿，被乡下人收养，长大后混在市井里，从小到大听见什么学什么。在方卓仔面前，两人随便吵，他也乐得看。两人也是位

直到江熙被周硼带回家，介绍说是他的女朋友，周铜当场没说什么。私下里，她找到江熙，两人又吵个不停，这次被周硼看见了。

他分别训了两人一顿。

周铜敢怒不敢言，从此只敢私下骂人。

江熙却是从此改了性，不管人前人后，一律让着她。

周铜摸不着头脑之余，对她的讨厌更上一层楼。她趁着跟方卓仔回家时，跟巷子里的臭婆娘学了不少难听话，专说给江熙听。江熙倒好，不管她再怎么过份，没跟她起过冲突。

如果说江熙是因为钱在做戏，她确实能忍。她也有理由继续讨厌她。

只是她也偷偷留意过江熙和周硼两人的相处，江熙对他的好不像是装的。

周氏企业对外的口径是，新老板周硼是个在某省级实验室任研究员的高级人才，因为对故土的深厚感情和周老板的心愿，他才担起了铜业的担子，自接任后更决定要本市的采矿工艺进行升级。

对外人来说，实验室任研究员的高级人才，往上联想，周硼可算个科学家。懂行的人会往下想，他只是个实验室里打杂的，或许还是个不分五谷的书呆子。

撇开言语狡饰，事实是，如果真的能够被称为科学家，周硼不会回来继承家业。

知道的人对周氏的说法不以为然，充其量面上敬他，暗地里等着看周硼的笑话。

江熙的表现令人费解。与其他任何知道内情的人不同，她真诚地鼓励周硼继续醉心科研，为他提供一切便利。最夸张的是，她甚至全力支持他改善集团原有的实验室——实验室可不是几十万能养得起的东西。

当时正值集团下人心浮动，几个不老实的元老坚决不肯。最终决定，集团出一部分，而剩下大部分费用则从周硼每年的分红中抵扣。周硼同意了，江熙也同意了。

自那以后，即便对自己，周铜无法再用拜金这条来攻击江熙。

“你想我怎么办？”周铜问。

“去看看她吧。”见她仍然抗拒得很明显，方卓仔接着说，“她做完手术后，一个人在医院里，身体一直没有恢复。医生说，身体没有好转，跟病人的心情状态有很大的关系。如果任由情况恶化，她可能有生命危险。

“她是周硼的妻子。现在，周硼走了，孩子也没了，她又是孤儿。她不比你好过多少。毕竟，你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。”

“至少，问清楚孩子是怎么回事。对不对？”

生命危险，孩子，周铜被说得动心，微微点了头，答应了去看望江熙。

方卓仔接了个电话后，说旧城巷子里找他问点事，他不一起去医院了。

周铜想，由他吧，他想躲个清净就躲吧，毕竟她和江熙吵得厉害时，他总是在场。

临出门前，方卓仔说：“你好好劝她。还有，女人的病……算了，见她之前，你先问问医生吧。”

周铜走到江熙病房门口，里面在争吵。

她敲门，杨景明从里面走出来。她有些害怕，侧身让过人，不与来人对视。（6月16日，星期四）

“铜铜也来了？”杨景明往里示意，“哎，她好歹是你嫂嫂，你多少劝着点。我先走了。”

周铜说：“好。”

“眼睛怎么还肿着？”杨景明停住往外走的步子，看看周铜说，“你也别太伤心，回去敷一敷。”

是我过于冷淡，让他起疑了？周铜把头埋得更低了，使劲点头：“嗯。”

杨景明叹着气走远了。

九狮山庄一行，周铜被人骂了一顿，回来后，她看完了文件。

一份是周青谷的自白书，看得人脊背发凉。

大意是他活着的时候，做了许多糊涂事，包括但不限于拖欠外乡工人工资，在没有安全保障时安排井下采矿导致安全事故，设计陷害为工人讨公道的律师杀人入狱等。他罪孽深重，他认罪。

然而，他自认兢兢业业地经营矿场。为国家的工业化建设做出了贡献，解决了无数老百姓的就业问题，人人住上小楼房，把青谷从矿场建成繁华的城镇，他的功绩是实打实的、不可磨灭的。

他认为，他造福一方百姓的善行足以抵消自己的罪孽。

然而，年老之后，他时常睡不好，好不容易睡着，夜里也做噩梦。私人医生说是老人病，查来查去也找不到原因。后来发现三高，又查出了心脏病，他饱受折磨，便皈依了佛门。

佛门收了不少钱，悄悄告诉他，佛门不修今生，只修来世，让他想想早年做了什么恶，快去弥补，否则下辈子堕入畜生道。

周青谷想来想去，大约是因为那些工人的尸身没有被找到。他留下这样一份自白书，希望自己死后，儿女们能够带着遗嘱，去找到那些尸身，让那些人入土为安，让他修个来世。

来世？周铜冷笑，这辈子就不管了？不过是要逃牢狱之灾而已。

果然是他们家的脏东西。

他倒是仗义，遗嘱里一点没提其他人。

周铜却清楚，父亲属意自己接班，从小带着她进矿场玩儿。他进办公室时，十次里有九次，杨景明都在。她按照父亲的想法，选了离家近的大学，专业是杨景明选的。

周硼留下的文件由四部分组成：周青谷的自白书，与江熙有关的部分，污水排放改造的计划书，一张疑似矿坑的照片，她不清楚后两者是什么意思。

但这不妨碍她下判断，如果周硼因这些文件而死，杨景明绝对脱不了干系。

况且他们做笔录的那天，杨景明是被客客气气送出门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