闲来无事，小赵看过了河对面山上的雕像，是大诗人王安石，头戴冠帽微扬，右手牵袍，左手举卷，是个上达天听的姿态，无趣。老天即便有眼，能看清芸芸众生谁是谁吗？噢，他忘了，王安石死了，不管是鬼魂，还是巨大的雕像，都比普通人具辨识度。
倒是那条路，上次摔了个狗啃泥的桥，路那头通往何处是个谜。车很少，豪车占多数。小赵问了邻居，原来是个度假山庄，他打算留到下周——作为周末探索项目。收拾好东西，小赵边逛边吃，迷上了本地食物，辣的好，甜的好，正合口味。
周末转瞬即逝。经过两天休整，赵文礼精神焕发。
到了局里，老刘却一副焉了吧唧的衰样。
周末发生了一件事情。
本地电视台不知抽了什么风，跑到青谷铜业集团门口做直播。一档本地生活节目中，主持人竟口口声声说周硼之死引起了集团内部动荡。
事后调查发现，那个姓何的记者是生手，不知轻重，好不容易得到了上镜机会，一心想做出劲爆的新闻。她听说周硼的案件存在疑点，便叫上几个也稀里糊涂的人开了播。
有关人士未出现，直播因突发情况中断。
当然，关注本地节目的人少，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，但最熟悉周硼的恰恰是同一批人——他常在本地的大型商超开业、庆祝活动、杰出评选等节目中出现。年轻有为、温文尔雅的周硼死了、死得蹊跷，这两个信息在极短的直播时间内被老人们看到、记住。
老人们不是有话语权的人群，意外的直播未掀起实质性的舆论风暴。苦的是老刘这样的人，住在巷子里，老人占大多数，平日里家长里短、谁和谁有个口角总找老刘主持公道。这次可怕，多少张嘴唠叨、打听同一件事，还有更多的本地人来打听的。
可怜老刘周日下午到家后，愣是没睡个囫囵觉。
老刘大倒苦水：“唉，谁让局里其他人全住新城呢？”
赵老头的话起了作用。原本，老刘热心肠，小赵心存感激。这会儿，小赵怎么看怎么觉得假。他背对着老刘，眼观鼻鼻观心，面无表情：“天哪，太辛苦了！”
敷衍完老刘，他发现自己无事可做。他到青谷的第一天，手上只周硼坠楼的案子。小赵隐约觉得这个案子形势有些微妙，只是尚不清楚微妙在何处。短短四天，他走马观花，青谷有太多超出一般认知的地方，吊诡的是，稍一细想又觉合情合理，奇异之处安置在青谷竟一点不违和。
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，难道是青谷的经济发展模式与众不同的缘故？文化观念不同，反作用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？
无事可做，他疑心上头忘记了他的存在。转头一看，办公室里其他人也清闲，看来是实在没有案子。他决定去看卷宗。老刘说看了也没用，他倒要看看，怎么个没用法？
果真没用。
刑事卷宗里一半以上是非法采矿，剩下一半多是围绕非法采矿的聚众打架事件，盗窃、抢劫、诈骗等，无一例恶性杀人。看了一上午的人名地名，小赵头昏脑涨，一无所获。
老刘邀他下馆子时，他像看到了救星般凑了上去，再顾不得老赵的紧箍咒。
穿街走巷，老刘领着人钻到了巷子里的苍蝇小馆，味道不错。
小赵跟老刘交换了本地美食的情报，不知怎么话题又绕回周硼的案子。
“我不明白大家在等什么，
”小赵满心疑问，“案子明显存在疑点，为什么不追查？”
“等定论吧。”老刘用筷子指着爆炒螺蛳肉，“尝尝，本地辣椒，够味。”
“什么定论？”小赵舀了一勺往嘴里塞，刚塞到嘴里，辛辣的味道通过味蕾直接传到泪腺，“哎，水水水，太辣了！”
老刘嘿嘿一笑，把水递给赵文礼。
小赵往嘴里直灌水，要了两次冰，总算把那股呛人的辣味冲淡了。
“不厚道，这么辣也不说一声，还一个劲地撺掇我。”
“谁让你一整勺往嘴里塞了？爆炒螺蛳肉是青谷特色菜，全靠本地辣椒增味，我不是提醒你了吗，够味？”老刘笑够了，“说回正题，周硼的案子现在是进退皆可的状态。照理来说，犯罪嫌疑人已死的情况下，公安机关可做撤案处理。”
“问题是，现场的指纹里没有他啊。”
“没有，可以是擦掉了，加上他留了认罪的供认书，笔记比对过了没有问题。杀人动机有。可以说，唯一的疑点是指纹。即便有这个疑点，也无碍结案。”
“……不对，还有齐克奥。”
老刘恨铁不成钢：“没有齐克奥，一个呼吸困难的病人，怎么把周硼这个大男人推下楼？”
“杯子里的齐克奥残余和指纹检测怎么解释？指纹和DNA只有周硼自己，周硼又不傻，给自己下药。姓林的认罪书里没写这部分。”
“他忘了。”
小赵不服：“不可能。认罪书里连先头朝下还是脚朝下都写了，如果是他让周硼喝了加了齐克奥的水，作案手法的部分怎么会忘？再说了，他哪来的齐克奥？他下，周硼就傻乎乎地喝了？这肯定有问题，否则，按你说的，上面早让撤案了。”
老刘皱着眉不说话了。赵文礼得意洋洋地想，我说对了吧，可算是说过你一回。
饭馆忽然安静下来，食客们看向同一个方向，和老刘一样。小赵回头，发现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饭厅高悬的唯一一台液晶电视上。屏幕上播放的是-午间新闻简讯播报：画面上是个很少在本地电视台出现的小姑娘，她正站在青谷铜业集团门口，直播被掐断，配音为——
“近日，青谷市著名企业家周硼先生意外坠楼死亡，警方正在调查。一月前，周硼曾就矿场污染事件接受我台采访，在网络上引起大量关注；日前，他曾代表青谷铜业向环保局提交排污系统改造提案，该提案已通过评估，正在实施中。据悉，疑犯为周硼公司下属单位的一名工人，因对工伤赔偿不满而行凶。当地电视台对此进行报道，中途被强制停止。不久后，当地电视台做出了开除涉事新闻记者的决定，这一消息被人爆料在网络上，引起各方热烈关注。我们将持续跟进此事。下一则简讯，AH省TL市当选为“无废城市”建设试点城市……”
“蠢货！”安静的人群中爆出一句骂人的话。
小赵仔细观察，发现说话的是老刘。饭馆里的人群沸腾起来，这里“操”一声，那里“操”一句，此起彼伏。
老刘提起衣服，说：“我吃好了，走吧。”
下午，刘万里、赵文礼被叫进办公室。
头儿说：“考虑到周硼一案存在疑点，局里决定暂不撤案。案件前期是由你们负责，后面继续交给你们，老刘打头，小赵辅助。局里的其他同僚，我打好招呼了，有任何需要支援和帮助的，局里全力配合。周硼身份特殊，老刘，小赵初来乍到，不太了解本地情况，你务必把握分寸，注意安全。最后一点，周硼在绿色焦点露过脸，我希望把这件事的影响控制在最低限度，明白吗？”
小赵点头，说：“知道了。”
结合不久前看到的绿色焦点新闻，小赵明白，上面对此事的关注来源于一个月前的曝光，而周硼在此后采取的改造矿场内的污水处理方案已向上申报，目前实施到一半，周硼意外死亡对正在大力推进的环保政策带来了极大的阻力。在有心人看来，周硼之死一案或可被视为某种挑衅。处理不好，事情将变得更复杂。
老刘反问：“上头来人吗？”
“暂时没接到消息。“头儿看了他一眼，“你不是一直想升职？他们来了，还有你什么事情。”
老刘点头：“那最低限度是什么意思？”
头儿眯眯眼，说：“该结案结案，该撤案撤案，看准时机，让人心服口服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