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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 晨风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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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眼冰雪消融,又至一年初春。

半池春水,杏花疏影,有人坐在后院矮枰上拨琴。

袁妠跳过一截老柳树桩,拍拍那人肩膀:“姐姐,姐姐!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你一定会开心的!”

凤尾琴板刻着凤尾,龙香柏木制成弹拨,细捻轻拢,弹破芳菲天。

听了几个音符,袁妠终于憋不住道:“是真的好消息,姐姐快别弹了!”

鸳鸯并排游过水面,留下浅浅痕迹。

紫薇花架下,唐曼斜抱着琵琶。

袁妠闭眼堵住耳朵:“阿母邀请咱们两个去清河做客!我说了!”

鸭子嘎嘎乱叫一通,曲调也立刻混乱起来。

“叽哩哇啦什么呢,”唐曼撂下琵琶:“要去谁家做客?”

袁妠嘿嘿笑了一下,把信递过去:“看看吧,我娘已经把请帖送来了,别怨我没提早告诉你。”

唐曼半信半疑地接过,见袁妠的母亲崔氏在信里道,自与袁匡和离数年,母女二人一别许久未见,心中万分思念,女儿长成却不能承欢于膝下,实在悲痛遗憾。崔太公年事已高,时常念叨起外孙女一个人在平舆,整夜忧叹难以安睡,恰好表兄崔凭入仕,不日便启程往都中就任,希望在临行前见她一面。

让她看到这封信后,尽快收拾妥当来清河小住一阵,以慰家人之心。

崔夫人又补道,近日诗赋写的如何?近几个月都未曾收到过手信,是否因为贪玩而疏于功课?春天草木青发,万物萌生,正是用功的好时节,万勿惫怠!切记切记!

袁妠望天装没事人:……

一封信洋洋洒洒,末了才到重点:听闻你表姐也回到平舆家中了,若没什么要紧事,便邀她一同来清河做客。

“没骗你吧……”袁妠在草地上转了几圈,又一头扎进姐姐怀里,眉眼弯弯:“你会跟我一起去吧,咱们俩终于能一起出门玩喽!”

两姐妹喜滋滋读信,边读边吃吃笑。

初春时节,阳光已有了温度,好在有紫薇花遮挡,还不算刺眼。

唐曼坐在竹藤榻上,袁妠就枕着她膝头,小猫一样眯起眼,语气颇为遗憾:“可惜二兄又出门议事了,如果他在家里,还可以护送我们去清河,路上一同游玩。”

唐曼给妹妹梳头发:“表兄现在肩上担子重,你父亲信赖他,交给他事情做,公务繁忙,不是咱们两个闲散人可以比较的。”

“是啊。”袁妠点点头,闭眼继续畅想:“回到清河……就能见母亲和外大父了,好久没有听到外大父的消息,不知道他身体好不好,我好想念他们啊,姐姐,真想现在插上翅膀飞回去!”

唐曼笑道:“你母亲和外公一定一样想念你,不然怎么会这样急切的喊你回去,哎,小时候姐姐还和你一起去过清河,记得吗?”

“什么时候?”

“那时候你更小,只有这么一丁点,包在小襁褓里,还是你妈妈抱着你回去的。”

“那么久的事,我能想起来嘛。”袁妠耸耸鼻子:“不过阿姐,清河特别好玩,外大父家有一个很大马场,而且外大父最喜欢看我骑小马驹威风了,咱们两个到了那里,可以每天骑马射箭,再不用绣花写字喽!”

唐曼笑说:“清河郡在冀州境内,回程若经过邺县,我带你去邺城转转?”

袁妠一骨碌爬起来:“那岂不是可以去你在邺城的家了?”

唐曼握着篦子愣了好久,才想起袁妠所说的“家”是邓大将军府——邺城的日子恍如隔日,做邓家儿妇五年的时光,更远得像是上辈子了。

她想跟妹妹解释,就算在过去,大将军府也从不是她的家,可看到妹妹清澈稚嫩的眼神,话到嘴边,不知从何说起,只好垂眸道:“现在那里是冀州牧梁使君居所,咱们和人家非亲非故,怎好唐突拜访呢?”

袁妠有些失望地:“哦……”了声,又躺回姐姐膝上。

过了今年秋天,她就要满十五了,寻常百姓家女儿有嫁早的,十五岁都能做母亲了。

想来这个时候崔夫人请女儿到清河,不只出于舐犊之情,更意在越过袁匡,提早为女儿相看一门亲事。

眼见妹妹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欢喜,唐曼没有把话说出口。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是多么可贵啊,就让这快乐再停久一点吧。

闷了一冬天,对外面的世界心驰神往,得此机会恨不得立刻收拾包袱出门。

袁妠将书信呈给父亲看过,袁匡没有阻拦——长子的死犹如横亘在他与崔氏间的一座大山,每每念起,便心痛难当,面对名声在外的老丈人崔太公,更小心翼翼从不敢造次。

再加去年入冬以来,他时常感到身体不太爽利,病怏怏的,请医士来看,也说不出个所以然,只在饮食中多加了些进益气进补的药膳,身体虚弱,也无心插手女儿的事了。

谁承想,袁匡答应了,袁夫人却不太赞成:“你们两个姑娘家,一个新寡,一个未嫁,有什么好显摆的一天出门晃荡,还嫌不够出名吗?何况现在外面到处乱糟糟的打仗,从豫州到冀州,路上若出了事,让我,还有你娘下半辈子怎么活。”

唐曼与妹妹被训得缩头缩脑。

一向与袁妠不对付的高氏反而说:“小五自不必提,袁妠今年也虚岁十五,早该出门见见世面了,每天住在这抬头不见天日的庄园里有什么意趣,姐姐,你与我也是年轻过来的,该知道这个年龄的心留不住,在家里还常与你置气,何必呢。”

袁夫人奇怪:“平日你对晚辈管教是最严格的,如何今日来劝我?”

高氏只借口道:“不过心疼两个姑娘,不忍看她们将大好年华虚度。”

等唐曼和袁妠离开,又私下对袁夫人道:“崔姐姐素来最爱替人牵线做媒,说不定小五去了清河,还能寻一门好姻缘呢。”

袁夫人大惊:“啊,这怎使得,我可没想这个……”

“你不想,不代表别人不想。”高赫因暧昧一笑:“崔氏门楣不逊于袁氏,若能觅得佳婿,也不算埋没小五美貌。”

原来,高氏有个弟弟名叫高冉,颇受姐夫袁匡欣赏,如今在凉州任职,官至陇西太守,去岁冬起,就自陇西来到平舆居住。

高赫因初听到这消息,先同弟弟密谋:“平舆到清河路途遥远,路上匪冦横行,一次旅行便可要人性命,假如我们暗中使些计策,能让两人病死在路上,岂非一石二鸟。”

高冉来平舆,表面是为看望久不归家的姐姐,实际早已对胡天神发过毒誓,要取袁匡项上首级,据汝南之沃土而雄天下——高氏先祖乃安息国后裔,是最忠诚的祆教教徒,他们的誓言一旦在圣火前立下,便永世不可违背。

高冉来了平舆几个月,就听高赫因念叨唐曼念叨了几个月。

然而他先前派人探听过,此女为并州刺史夫人时,也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夫人。除了循规蹈矩地主持宗族祭礼外,完全不插手后宅之事,也看不出有半分谋略,只是姿容绝伦的名头传得很响,像个空有美貌的草头花。

高冉喜好美色,又早早遵照血族习俗与亲姐姐媾//和,见过的美女妖姬如过江之卿,并不觉得稀奇。

于是再与高夫人温存时,便道:“区区两个女子,犯不着取其性命,现在袁匡已经病入膏肓,若我们此时下手,难免打草惊蛇,引人怀疑,如果惊动了忠心于袁氏的官员,则前功尽弃,那时悔之晚矣。”

凭借女人的直觉,高赫因觉得唐曼非常危险,但若非逼她说,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。

她有心解决唐曼母女,又不能不听从弟弟:姐弟二人来到中原,眼看就要成事,这都是高冉筹谋多年的功劳。无奈之下,只好转而劝说送唐曼袁妠离开汝南,免得以后横生枝节。

袁夫人被高氏一劝,犹豫了几天,竟让她琢磨出几分道理,又架不住女儿和侄女轮番软磨硬泡,无奈还是答应了。

阳春三月,女郎换掉厚重的冬衣,梳高髻,戴金步摇,穿青绿上襦,杏黄间色下裙,外罩素纱襌衣,又重新俏丽了起来。

唐曼带着徐宜君与袁妠同乘一架马车,驴车满载箱笼,家仆随行在后,三人说说笑笑,时间也很快打发了。

谁知才入境兖州没多久,便遇见一件麻烦事——袁妠丢了个柿蒂纹金镶玉臂钏。

一件金镶玉臂钏,可换农家数年口粮,但对出身高贵的夫人女郎们来说,不过件戴着玩的饰品罢了。

麻烦就麻烦在,这件臂钏来头不小,乃先帝后宫一位宠妃赐予彭城王妃的寿礼,袁妠幼时随父母拜访彭城王时,王妃又当作见面礼转送给了她。

袁妠丢了东西,没敢声张,只说自己丢了件金镶玉首饰。等车队途径驿馆歇息时,便瞒着姐姐,悄悄命几个仆从沿路寻找。

其中有一家仆,名叫袁胜,平日在田庄前院伺候,专管主人出行车马事宜。

袁胜煞有介事对主人道:“女郎,依小仆拙见,定是那一队兵士搞的鬼。”

“方才过一片泥地时,官道前后排了数队人马,车轮被卡在泥潭中,驴子也陷进沼泽,动弹不得。小仆依稀记得,那时后方有几个士兵打扮的人,乱哄哄一拥而上,替咱们将车架推出了泥地,现在细想,谁知那群人怀得是什么心思?这年头兵荒马乱的,人人只顾自保,说不定正是他们故作姿态,佯装好心帮我们,实际偷了宝物,在暗市上当掉,换做粮饷钱呢。”

宫省秘物,因自己保管不慎而流落在外,袁妠越想越难受,索性破罐子破摔:“好吧,你去查问查问他们。”

袁胜饲马的伙伴暗暗担忧:“你真要去?还是小心点好,唐夫人临行前有交待,让我们一路谨慎行事,万不能惹是生非。”

袁胜不耐烦道:“顶着汝南袁氏的名头,谁敢不给我几分颜面。”

说罢便不顾伙伴阻拦,径直下了楼,拽着舍人衣襟问:“那几个当兵的住哪间房?”

“我、我不知……”小舍人拼命摇头,茶水洒了一地。

“快说!别废话!”

舍人哆嗦一下,偏过头用下巴点点左边。

袁胜于是大步走到左边厢房,冲门口一个穿盔甲的守卫喝道:“闪开,我找你家主人问话。”

守卫很不给面子地横刀拦住:“干什么的?”

袁胜抬高嗓门:“你知道我是谁?胆敢如此拦我,小心……”

话音未毕,门开了条缝。

袁胜心里不屑地笑了几笑,正要使力推门,却被扑面而来的一股杀气所震,不由后退几步。

抬起头时,面前已立了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,语音低沉肃杀:“再扣一下门,我就要了你命。”

接着,连多余的音都没出一声,径直关门了。

守卫默默收起刀,牙关紧咬拼命憋笑。

袁胜气得脸红脖子粗:“看什么看!等我回禀我家夫人,有你们这群兵痞子好看的!”

在汝南地界,他已不知假借袁氏的名头横行霸道过多少次,如今出门在外,碰了一鼻子冷灰,于是恼羞成怒,忿忿而归,准备添油加醋向主人告上一状。

夫人女郎是没空搭理他的,见他的是唐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婢女徐宜君。

徐宜君面上表情也不大好看,袁胜正以为找对了人,想好好瞧瞧那群士兵会被怎么收拾一通。

忽然侍女打断他:“你怎知他们从青州来?”

“听口音就知道是青州来的,咱们豫州临近三辅,哪有如此粗鄙之口音。”

徐宜君摇头冷笑:“你这话说的,我也是青州人。”

袁胜给她吓了一跳,结结巴巴回:“是……我随口胡说的……大家都这么议论……”

徐宜君犹自冷着脸不言语,袁胜小心瞥了半晌,才听她问:“可知道领头的人是谁?叫什么?”

“这、这我确实不知道了。”

徐宜君说:“算了,你退下吧,以后再这样生事,我会立刻禀告夫人女郎,让你滚回平舆,不许跟着侍奉了。”

徐宜君又向唐曼一五一十地交待,唐曼听完,也很无奈:“这下需给人家好好道个歉啦。”

徐宜君故意埋头整理包袱:“都是外男,就由仆人们去吧。”说完就不吭气了。

唐曼完全没有察觉出不对劲,对着镜子插了支珍珠银钗,无所谓道:“也好,我也不想搭理当兵的,你派个人带点礼物,和人家好好赔礼道歉。”

又拿另一件红玛瑙项饰比划:“忙什么呢,一会就要起行,别收拾了,快来帮我看看,这两个哪个好看?”

“……”徐宜君隔着纱帘指了指。

唐曼就高高兴兴地戴上了。

夫人没心没肺,可是徐宜君心里沉甸甸的,一直到她蹲在马棚下,心里还有块大石头没落地,还没等她再多思量,两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先传进了耳畔。

少年抱怨:“早知一路碰上这些牛鬼神蛇,该要兄长下军令清道才是,不过押运几车粮草,竟在途中耗费几天时日。”

中年男人便道:“使君在东郡练兵,已经够繁忙了,咱们能替他分忧,就不要用小事烦他,官道来往行人杂乱,走走停停,现在也快到了。”

连看都不消看,徐宜君便听出那中年将军乃是梁骘的妹夫张虔,可愣是隔了几句才识出,那少年真是梁融——老天啊,她离开临淄时,梁融还是个豆芽菜一样的小屁孩,现在一把破锣嗓,说起话来像鸭子嘎嘎叫。

还是跟以前一样,一样惹人讨厌。

从金凤台出来时,刘圭让她将唐曼的消息写信传到邺城,她写了一阵就再没写过,后来梁骘那边断了消息,她就更懒得管了。

她巴不得梁骘别找到唐曼呢。

不过,这次还好不见梁骘,听意思,是一路只有张虔梁融二人带兵。

思及此,徐宜君的心方才稍稍安定,悄没声地钻回车架。

……

跟唐曼和袁妠两个手不沾水,脚不沾地的大小姐出门,实在是一种折磨,从平舆到清河,路程本来就远,两个人一会嫌马车不舒服,膈得身上酸痛,一会又兴致勃勃停车赏景,看到什么都忍不住议论。

道至兖州,满目荆榛。

已近正午,车架停毕。仆人们在阴凉处扎帷设帐,架锅烧饭,走了几天的脚程,吃完饭都累得靠在树边打瞌睡。

袁妠精神了一整天,也终于撑不住,眼睛刚闭一会,就呼吸匀静的进入了梦乡。

徐宜君轻手轻脚掀开帐帘:“夫人,咱们休息片刻,还是尽早上路吧,进入兖州便要渡黄河,若耽搁太久,天黑前到不了仓亭。”

唐曼捂住妹妹耳朵,又盖张丝帕替她遮光。

袁妠换了个姿势,睡得更沉。

唐曼道:“今日过不了河,就且在驿舍歇息,明天看情势再说吧,也不急这几个时辰。”

徐宜君又想说什么,唐曼朝她摆摆手,食指抵在唇边比个嘘。

徐宜君叹了口气,牵马去吃草了。

草甸上扎了一座帷幄,帷幄下铺着荫席,袁妠睡醒了,便对着副空白绢扇,翘脚趴在地上画画。

唐曼坐在她身边,对镜描眉画眼。

白绢扇面上盛开桃花朵朵,袁妠咬着笔杆打量姐姐许久,缓缓道:“夫何妖女之淑丽,光华艳而秀容……断当时而呈美,冠朋匹而无双。”

唐曼被逗得发笑,沾了满手胭黄蹭妹妹脸蛋。

袁妠也不恼,笑嘻嘻擦掉:“姐姐姿容绝世,如同神女在世一般。”

“这花钿形状如同射月,叫黄星靥,是从江东传来的时兴妆容,一会给你也点一个。”

袁妠撅嘴:“我没阿姐好看,点上去一定东施效颦。”

唐曼摇头晃脑:“非也非也,面若明月,辉似朝日,思美人兮愁屏营。“又慢慢凑近:“……其在近也!”

“呀,姐姐你笑我玩呢!”

两个人正笑作一团,忽然家仆来禀报说,有几位郎君求见,为了刚才在驿舍里的事,要给女郎赔不是。

早在车上时,唐曼就已经教训过妹妹一顿,袁妠知道自己闯了祸,也老老实实向姐姐承认错误。

二人对视一眼,都感觉莫名其妙的。

袁妠翻身站起来说:“哪里是赔不是,说得倒好听,是来算账的吧。

传话的仆人表情立刻有些尴尬。

唐曼按住妹妹:“你就说,我们正在梳洗,让他们且稍等片刻。”

仆人说:“诺。”

唐曼环顾左右问:“宜君呢?”

仆人说:“她想着夫人醒来会口渴,去溪边摘果子了。”

唐曼道:“此处虽不是荒山野岭,但宜君对周围不熟悉,你们几个去寻她,不要走丢了。”

仆人犹豫道:“……小人觉得来者不善,还是留在这里陪夫人吧。”

“是啊姐姐,万一是来找事的呢……”袁妠也颇为紧张。

唐曼笑道:“你们去吧,剩下几个人就够了,光天白日的,哪里就害怕了。”

仆人思索片刻,还是称:“诺。”

唐曼低头瞅瞅镜子,这才发现脸上的钿靥只画了一半。

纵然她性格疏懒惯了,但仪容散漫地和陌生人说话毕竟于理不合,于是随手拿起那副绘了桃花的便面,斜斜举在面前。

等她捂住脸,袁妠已经雄赳赳地掀开帘子出去了,又气昂昂地曲了曲膝。

帐外站了一个身量翩翩的少年,另有个中年男人跟在身侧。

那少年似乎未曾料到袁妠会对他见礼,居然愣了一下,也颔首行了个礼。

然而两个人只彬彬有礼了一点点,紧接着没说几句话,就开始互相冷嘲热讽。

少年道:“家仆如此无礼,真是令人开眼,请教女郎尊姓?好让我见识见识哪位大人治家如此有方。”

袁妠叉腰冷笑:“虽然他有错在先,可我已经给你道过歉,你又何苦纠缠不放,又凭什么来问我大名。我的名姓是你配听的?”

袁妠又打量他说:“乳臭未干的娃娃也能当家,你们哪里来的?风俗好生奇怪。”

少年哼了一声,颇有几分傲气:“在我们青州,女人也能当家,何况娃娃。”

唐曼听着几乎要无语——本以为是来寻仇的,没想到两个小孩面对面吵嘴。

她一手拿便面遮住脸,一手拉住妹妹,脸都要气白了:“你究竟听进去我的话没有,外面不比家中,惹了祸指望谁给你收拾。”

“如果这小郎通情达理,肯放咱们走,此事就这么算了,如果他还不依不饶,便叫仆人回汝南,请舅舅计较。”

袁妠被姐姐一吓唬,表情瞬间垮了:“还要告诉我爹啊……”

“对啊,所以你放老实点。”

袁妠嘴巴撅得老高。

既然是个小孩子,也没什么不好开口的,唐曼放低姿态柔声解释:“舍妹年幼无知,让郎君见笑了。”

少年上下瞧了她一番:“你是她什么人?”

“谁允许你问那么多了!她是谁关你什么事!”袁妠从姐姐身后伸出半个脑袋。

少年瞪她:“你!你……”

唐曼笑道:“对不住,我是她表姐。”

“表姐?”少年将信将疑地重复一遍,转头和随从嘀咕,只听“细作”“哪来的”几个字蹦出来。

唐曼隔着扇面说:“原是我妹妹丢了一件心爱之物,一时冲昏了头,打扰几位郎君了,请你们不要误会,我们只是急着赶路,能否让我和妹妹先行离开,等到了家中,再专程登门赔罪。”

年长些的男人沉吟片刻,缓缓道:“罢了,我们并非存心刁难,亦有军务在身,不愿招惹是非,不过……两位女郎日后对下人还是约束严格些好,以免惹祸上身。”

唐曼赶忙点头:“郎君说的是。”

少年咬着牙说:“看在你姐姐的份上,这回就放过你,否则你等着吧,我一定让我兄……”

说到一半,话突然止住了。

远远的,马蹄声疾驰奔来,哪怕隔着扇面,唐曼也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都朝山坡聚集去。

她不好奇来人是谁,更不想和几个人再多啰嗦,拉住妹妹道:“走吧,别再多说了。“

袁妠蔫蔫地随姐姐进了帐。

忽然仆人又掀帘进来喊:“夫人,夫人!”

“……还有位郎君想拜见夫人,似乎是和刚才几人同行的,看上去像、像个将军……”

袁妠再去偷瞄姐姐,果然唐曼脸上没了表情,冷冷的很不耐烦。

“问他什么事。”

仆人转头掀帘出来,一板一眼冲梁骘盘问。

“我家夫人问尊驾怎么称呼?为何事来访?”

徐宜君蹲在溪边,随手摸了颗小石子玩。

石子砰砰砰掠过水面,轻盈地像一只燕子。

“徐妹妹,徐妹妹!”

“……叫魂呢!”徐宜君撩水搓了把脸,语气不善:“夫人和女郎在歇息,小点声。”

“哎哟,还是找臂钏那事,好容易打发走位小郎君,结果又来了个男的,还穿着盔甲,我观此人气度非凡,不似寻常商客,所以才来找你。”

不妙!徐宜君心里咯噔一下,好像噩梦终于变成现实,她顾不上擦干水珠,撩起裙子就往回跑。

唐曼用便面挡住脸,也挡住了满腔怒气。

都赔礼道歉了,居然变本加厉,三番两次上门找茬。

“不知尊驾大名,有何要事?舍妹与我久居闺中,不便与外男相见,请恕礼数不周,就不多言了。”

脚步声一点点靠近。

好没礼貌的家伙!这次又是什么故事!

唐曼气得攥紧了扇柄,心里暗暗计划,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人。

绿柳莺啼,春水初生。

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。

走近的那个男人,用气音轻轻笑了一声。

唐曼心念忽然一颤,步子也停了。

不知怎的,这声音居然……

好耳熟啊。

绢扇遮去女郎大半张脸,露出一头黑亮的乌发,还有白皙光洁的一小截额头,那握着扇骨的手指莹润纤长,指甲上没有涂红色寇丹,反而显得格外白净。

跟着跑出帷帐的袁妠却渐渐变了眼神。

“阿姐……这人……”她眨巴了几下眼,低头,又悄悄偷瞥一眼,好像害羞似的。

午后春和景明,风晴日暖,来往行人醺然若醉。

几只鸟儿从树梢俯冲而下,一嘴把扇柄叼走,又很快在半空松口。

面前豁然开朗,唐曼就立在树荫底,视线随鸟鸣抬起,又落下。

目光落到半截时,却忽然怔住了。

树叶把阳光切割成无数个细长的阴影,空气里飘来花香。

她揉了揉眼,直勾勾盯住前方。

柳色桃红艳,草叶春水渌。

草地上,桃树下,一个青年站在几步外,手搭在玄铁剑扣上,静静地看着她,鼻梁挺直,眼角微微勾起,模样很俊秀。

人明明只是随意撇了一眼,却难以忘记这样一双微笑的漂亮眼睛。

似乎是惊讶,又似乎是坦然,以为她才是那个闯入他世界的侵略者。

杜鹃鸟扇动翅膀,离开树梢,惊落花瓣如红雨,几片粉嫩便啪嗒一声坠在肩头。

男人的衣裳简朴,甚至可以称作不起眼,那身袍服已经洗得发白了,但肩宽腰窄,容色湛然,看上去如劲竹般挺拔清锐。

隔了一棵花树,两张年轻的脸就这样在春风中对望。

一时谁都没有出声。

气氛有些凝固,袁妠窘迫地小声提醒:“姐姐你盯着人家太久啦……”

虽然确实蛮好看嘛,但不至于馋得丢了魂吧……明明刚才还生气来着……

略微有点丢脸。

那厢的梁融则抱起臂,冷哼一声——阿兄露个面就被吓得要死,真是芝麻大点的胆子,说细作都抬举你俩了。

他这样想着,没想到再扭头去找哥哥时,梁骘已经弯下腰,准备去拾那柄扇子了。

梁融的嘴巴慢慢张成个圆,胸前环抱的手臂也渐渐松了。

他瞪大双眼,目送自己平时最、最、最、最懒得和人闲搭腔的好哥哥一步步走过去,朝那发呆的陌生女人伸出手。

“这扇面画得太真,连鸟儿也被骗了。”

白绒绒柳絮从眼前飘过,粘在睫毛上,透过柳絮,人影都显得虚幻。

为了一束花香,爱上一个幻象。

这是人之常情。

他捏住扇柄,来回翻着瞧了瞧,抬眸问:“是夫人的东西?”

洁白丝绢上,一簇簇桃花盛放,灿若红霞。

仲夏是相遇的季节,初秋是离别的时候。

女人顶了张化了一半妆的傻愣,脸颊一块黄一块红,眉毛也不甚对称,如果换做别人,一定看起来非常滑稽,但她长得实在太美丽,因此居然有种懵懂的美艳,在春风中光彩夺目,望之摄人心魄。

寒冬等不到回信,便以为你已经死去。

所以一年四季轮转,我最喜欢春日。

“多谢郎君。”袁妠红着脸上前接过,又用胳膊肘撞唐曼:“姐姐你怎么呆了,他对你讲话呐!”

几只野蜂飞舞在草间,嗡嗡地好刺耳。

唐曼涣散的瞳孔抖了一下,终于回过神。

好吧,至少知道这声音为什么耳熟了。

她慢慢将眼前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通——真是不打不相识,有缘千里来相会,看来她和这位尹小将军的孽缘还没有结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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