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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 女萝(1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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枯枝立在凛冽寒风中,风一吹雪沫就扑簌簌往下掉。

唐曼枕张狐裘皮歪在书轩里,透过半掩的琐文窗,看袁妠在院子里带弟弟妹妹打雪仗。

积雪覆盖住假山,湖面也结了一层薄冰,袁妠跑一步留一个脚印,脚底下还不停打出溜,低头挽裙角的功夫,便有团雪球掠过天空,直直砸进颈窝。

飞棉如雪,窗外银装素裹,小孩们嬉闹声此起彼伏,像院子里挂了无数小铃铛。

唐曼隔窗冲妹妹叮嘱:“把手衣戴好,当心受凉。”

袁妠玩得小脸通红,拔高嗓门应付:“知道啦!”

唐曼无奈摇摇头,又继续坐回榻上写字。

屋里倒是很暖和,泥土牢牢涂塞着门窗缝隙,阻挡寒气侵入,银盆里烧的炭是从西平运来的,没日没夜的烧,却连一点烟熏味也无,特制的炭火万钱才能买一铢,如今流水般哗啦啦往庄园送。

屋里安静了一会,与此同时,屋外似乎也静了下来。

小孩子们玩累了,都被保母赶进亭子擦汗喝热茶。远处积雪未化,阳光鲜艳,满地白茫茫闪着琉璃般的光。

“吱呀——”侍女推开门,寒风从门缝里裹着几片雪刮了进来,门又被关上。

徐宜君解开风帽:“夫人,吃点东西吧。”她端着漆案走进,假装没看到唐曼把信飞快地塞到枕下。

——就那么几片薄薄的帛书,从秋天研究到现在,翻来覆去的,绢帛都摩卷边了。

她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菜羹摆上小几,搓搓手,故作轻松地笑道:“虽说外面天冷,总窝在房里也不好,怪闷的,老夫人新得了块狐皮料子,做了衣服,夫人穿着出去逛逛吧,全当赏雪景,散散心。”

唐曼没有搭话,只是单手拄着下巴,有一搭没一搭的撂羊角拐子,留给徐宜君一个轻飘飘的背影。

当啷。

一下。

羊角拐子砸上几案,清清脆脆的,当啷,当啷……

三下四下。

徐宜君深呼吸几次,还是微笑:“对了,刚才奴婢从庖房过来,路上碰到袁女郎,袁女郎邀请您晌午去她那里吃炙肉,东西已经备下了,让我务必转告您,千万要去。”

说着舀了勺羹汤,放在嘴边吹了吹,捏住勺柄朝那背影递过去。

羊角拐子叮叮当当响了一通,在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碰撞声中,夹杂了一声轻轻的,沮丧的叹息。

这样的声音最近可以说屡见不鲜,不过,从前夫人是不会这般叹气的。

唐曼幽幽回答:“哦……”

徐宜君又端着碗箸走到唐曼面前,就又听见女人自言自语:“为什么不见回信呢?”

边说边换了个姿势躺着,手掌托住左边脸,偎在盖了细罽的凭几上,身上裹着虎皮毯,脚腕露了大半在外头。

在家里养了几个月,身形倒长了不少份量,不似从前逃难时消瘦了,脸庞变得丰腴鲜嫩,下巴窝也圆润了些,但脚腕还是一样纤细,脚腕上拴了条红色细绳,绳子用两颗小铜铃点缀,这是袁夫人亲手给女儿做的。

炭火把屋里烧得热烘烘的,连脸颊都被熏出两团云霞似得潮红,嘴也被蒸得红艳湿润,看上去好像害了热病一样。

徐宜君知道唐曼说的是谁——夫人从来是个藏不住事的性格,况且是在自己面前,总是想什么就说什么。

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,如果不是那个人,生活会不会不一样?

或许夫人已经完全收心,快快乐乐地投向新生活了吧!——和她一起。

明明已经想好要甩掉他了,到底为什么这样啊!

二人各怀心思,一顿饭吃得闷闷不乐,好容易吃完了,徐宜君装模作样扒拉着炭火,终于憋不住小声嘀咕:“夫人何苦还等他呢,谁知道,死了也说不定……”

谁想那病怏怏好像发了高热的人一下子睁开眼,从床上翻下来,掐着她的脸怒道:“呸呸呸,快!你也呸一下!”

说完重重打个喷嚏,脸蛋和眉毛都皱成一团:“大过年的,说什么不吉利的话!”

“……我说着玩呢。”……才怪。

唐曼没好气地瞥了徐宜君一眼,又转过头不理她,自己嘟嘟囔囔:“不会真的死,呸……不在了吧……”

说者无心听者有意,自听了徐宜君这无心之话,唐曼确实放在了心上,日思夜想,如何也睡不踏实,于是专门去信到邺城吩咐袁五,请他帮忙打听一个叫尹子度的,是梁使君帐下行军司马,住的府宅也好找,正是当日袁五从邺城把她接出来的那座小楼。

不知为何,失去尹子度的音信,唐曼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,她直觉他不会死——在她心里,尹子度这种赖皮狗总是有逢凶化吉的运气,好像天生就能化险为夷,再者说,他那么聪明灵敏,在梁使君手下的职位也不算太低,怎么会轻易就丢了性命?可如果没死,又为何不给她回信呢?

过了除夕,恰好袁五从邺城赶来平舆,一是给袁匡请安,二来,他数月来暗里替唐曼打理生意,一年到头,该将分成交清。

唐曼翻着账簿,徐宜君也立在她一旁伸头瞅,瞅着瞅着,两个人都乐了:“看来我当初信五伯没信错,世道艰难,民生凋弊,经商本就冒着风险,五伯还能赚下钱,真是不可小觑。”

袁五坐在炉子边烤手,只谦辞不敢领受。

席开外堂,唐曼亲自为袁五盛了樽酒,才说起平舆家里的事,徐宜君便进来请:“老夫人叫五伯过去说话。”

袁五立刻抹抹嘴起身:“多谢女郎款待,既然夫人有请,那老仆先告退了。”

唐曼忙拦住他:“哎!等等……”

两个人都停下看她。

唐曼清清嗓,支吾着问:“那……我请您问的那个尹子度,打听的如何了?”

袁五一拍脑门:“哎呀,瞧我,女郎交待的事如何敢不尽心尽力,不想入冬事多,一时竟忙忘了,女郎恕罪。”

“不要紧,你只照实说就是。”唐曼笑道。

不料袁五为难地道:“那个楼已经没人居住了。”

这下她眨了眨眼,嘴巴也动了动,一时有些措手不及。

“……啊?”

“没人住了,那是什么意思?梁骘不是已经领了冀州牧,还把官署迁到邺城了么?”

她还以为尹子度从此会跟着主公留在邺城呢。

“是,正因如此,所以老仆才说,您要我打听的那位尹将军,恐怕凶多吉少啊……”袁五边说边斜眼看眼色。

“去岁,梁军先攻幽州,后北上修渠,岁末又远征辽东辽西二郡,此战打得艰辛啊,辽州不是寻常地方,听说,光是天气就冻死了不少士兵,死伤者无数,兵士没有回来,当初跟着梁使君进邺县时置下的房产自然空置,哪里有享受的命。”

袁五站起来,目光似有惋惜:“当兵就是这样子,打一辈子仗,最后连自己尸骨也留在外头,像是没有成婚的,只能依靠老迈的父母去认领尸骨,勉强安葬了。”

袁五搓着皲裂的手:“老仆还特地托人问,梁军里没有个叫尹子度的人,就这名字我说了,好些人都不敢打听,因为尹是前青州刺史的姓,子度又是……”

雪花静静飘落,剩下的话语也慢慢听不到了,袁五的嘴巴一开一合,说得是什么字,却一个都听不清。

寒风瑟瑟,愁云昏郁,古战场上许多无家可归的魂魄在哭泣。

天色黯了下来,冬天坐久了膝盖总是冰冷,唐曼搭在膝上的手掌紧攥,指节发白,干巴巴问:“若、若他……没有家人呢。”

袁五笑了一声,摇摇头:“那么,恐怕也没有人替他收敛遗骸,听说打完仗,就地在战场埋了,几年后或许便风化了。”

雪花凭云升降,从风飘零。

尸山之上飘荡着的透明的灵魂里,其中一个有双漂亮眼睛,和两个浅浅笑涡。

东风穿过帘幕进入房室,吹得晃晃荡荡,唐曼突然觉得心口一阵阵钝痛。

袁五瞧着唐女郎的表情不大好,可一时不知为什么不好——就那个将女郎困在高台上的小贼,应该恨他,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才对啊,他以为女郎听了他的死讯会很开心呢。

“女郎在邺城是怎么认识他的?当初不是还为他所害,让我帮您逃出那里,回汝南来着?”

眼看唐曼又没了动静,呆呆坐回榻上,手却要衣襟都捏皱了,徐宜君忙拽着袁五出门。

袁五被弄懵了。

走到庭院里,仍旧满脑子糊涂,“我是不是说错话了,可是那是女郎让我打听的啊。”

徐宜君道:“您说了实话而已,女郎再不愿意听,早晚都要知道的,还能瞒一辈子。”

袁五突然疑惑:“你笑什么?”

“啊?”

袁五伸手一指,徐宜君顺方向看过去,果然见冻得镜子般的湖面倒映出自己暧昧不明的微笑。

徐宜君后退两步,用手背盖住脸:“屋里太热了,我出来凉快些,舒服。”

好在袁五没有心情剖根究底。

如今到处战乱,生意不好做,除了在邺城的几个铺子得以保全外,余下州郡的产业都被烽火毁了大半。这次回到平舆,自己倚靠多年的家主袁匡又病倒了,整日乱着请医生诊脉,高夫人连他见都懒得见,袁匡的几个儿子与袁五情谊都颇淡薄。

现在唐女郎成了他的大金主,他想方设法巴结还来不及。

院子非常寂静,所有人都躲进了白雾,庭院里一点响动都没有,雪碴子扑上窗棂的沙沙声反而分明了。

袁伍在邺城时,就知道唐夫人信任这位姓徐的婢女,他踩着雪咯吱咯吱往前走,忽然就想跟侍女说道说道心中苦闷:“唉,我也搞不懂女郎,当初明明费了一番心思才逃出来,不惜舟车劳顿,大病一场,现在反过来又要打听人家……女郎到底是想听他活着,还是想听他死了?”

徐宜君挑眉:“你这话什么意思。”

袁五耸耸肩:“说来,那人也不一定就死了。”

徐宜君问:“哦?莫非您还知道什么?”

袁五就说:“梁军从去年秋天开始,足迹遍布冀州,幽州,从辽东郡回来后,又有一部分回了兖州平定动乱,也不知道那位姓尹的将军是否又随军去了兖州,所以邺城没有音讯?”

他越想越有道理:“要不你先回禀女郎,我再差人去兖州打听。”

徐宜君听得一惊,连忙劝道:“我回去找机会给女郎说,您瞧她那个样子,咱们做奴婢的也不好揣测她的心意,别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,再教女郎揪心,就更不好了。”

见袁五仍跃跃欲试,她索性直接道:“若是引得女郎旧疾复发,恐怕夫人再不会允许你来平舆。”

袁五愣了下:“……也是。”

徐宜君回到房里,唐曼却已经坐了起来,举着支花杆撺掇鹦鹉。

“果果雎鸠,在河之洲,鸟鸟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鹦鹉从架子左边挪到右边。

“笨死了,念错了。”

唐曼小声说:“是关关雎鸠……在河之洲……”

鹦鹉嘎嘎叫:“果果雎鸠!果果雎鸠!”

唐曼拿花杆戳鹦鹉毛:“笨鸟!笨鸟!”

徐宜君道:“夫人,我来教它吧。”

唐曼把花杆撂下:“算了,不玩了,没什么好玩的。”

徐宜君抓鸟食的手就停在一半。

唐曼瞥了她一眼,自己爬上炕看了几页书。

没看一刻,就把书扔在几上。

徐宜君又跟过去捡起来收好。

唐曼铺开笔墨书简,《列子》里全是似是而非的仁义道德。

徐宜君立在她一旁默默看着,看她下笔越来越快,字迹越来越潦草。

终于她把笔撂下,眼眶已经红了。

“袁五还跟你说什么了?都给我听听啊。”

炭火噼啪变得模糊,一切已经渐渐消失,室内暖和极了,却一点也暖不热身体,痛苦远离了,悲伤似乎也不见踪影。

尹子度没有回信,尹子度出征打仗去了,尹子度明明说了要来找她,结果又失约了。

尹子度死了……

一行热热的水落在腮边,连她也不懂这是什么。

唐曼觉得自己好傻,还想着玩弄人家,结果最后还不是成了个大笑话。

真没用的东西。

徐宜君蹲下来抱住她的膝盖,头埋在她的颈窝里:“女郎……”

徐宜君的声音颤抖,相反她的情感非常平静,平静得近乎异样。

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嗡嗡:“宜君,你喜欢过谁吗?”

唐曼扭过脸,两个人离得很近,她伸出手摸着徐宜君的脖颈,神情是从没遇见的迷茫。

因为脸小皮肤又白,所以显得眼睛格外的大,格外的黑,黑洞洞的,简直令人心惊,那星子般的亮光消失了,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。

徐宜君没有忍住,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停滞了。

唐曼看着她,嘴唇微弱地动了动。

“……喜欢一个人,究竟是什么感觉?”

回答她的只有沉默。

袁伍说尹子度死了,这点徐宜君难免有些诧异。

她不知道梁骘是放弃了,还是真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,虽然她不想让夫人和梁骘在一起,但眼见唐曼为了那个骗子伤心难过,她的心里也非常煎熬。

相比唐曼来说,徐宜君相信自己还是要了解梁骘多一点——毕竟夫人到现在连他真正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。

尹子度可能死了,但梁骘肯定活着,还活得好好的。

如果齐侯梁骘死了,天下人都会听闻。

或许梁骘终于放弃了这个游戏?

这件事的复杂,已经远超出她的理解,事到如今她竟无法向唐曼解释这一切的前因后果——就像当初自己因为尹琇的死来到冀州找邓宏报仇,到底是血债血偿,还是一早成了梁骘图谋冀州的棋子?

于是她选择什么都不说。

反正无论如何,唐曼能离开他就是好的,离得远远的,最好再也不见。

最好以为尹子度已经死了。

徐宜君还叫阿朱的时候,是和梁骘一起长大的,从小她就猜不透梁骘,现在依旧如此。

雪水积在路边,沾得过路人裤腿脏乎乎的。雪地里留下一排脚印,雪继续飘了一会,那些踪迹便都消失了,像从没有出现过。

无视唐曼惨兮兮的目光,徐宜君又自顾自把她扔掉的书简捡起来,放在桌子上:“人死不能复生,军营里生死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,夫人凡事还要朝前看。”

唐曼拧着眉,想从徐宜君的表情中看出哪怕一丝希望。

回答她的只有对面人垂下的眼眸。

放佛又回到了那个无知无觉的女郎,唐曼披着单薄的衣衫,推开门走进白茫茫一片素白,打了个寒颤。

徐宜君一把捞过裘皮追上:“夫人!外面还在下雪。”

“没关系,我出去透透气。”

门一开,寒风便刀子似刮过脸颊,徐宜君走到她身后,被凉风灌了满肺:“夫人把披风系上吧,天气很冷……”

唐曼还是固执摇头:“不要跟着我,我想一个人静一会。”

徐宜君无法,只好妥协。

廊下的炉火还在静悄悄燃烧着,残茶冒着热气,赴局的人却已经离开了。

鹅毛打旋飘落,那个高挑的侍女就捧着狐裘站在台阶尽头,看她把酒盅伸出檐外,接到几片薄薄雪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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