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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 女萝(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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国朝崇尚武德。春蒐、夏苗、秋狝、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,是为提醒百姓务农之余不能忘战。

半枝莲的紫花蕊已经枯萎,漫山遍野的绿色绒毯渐渐变黄,几场秋雨过后,寒气渐起,呼吸间也带上了雾气,正是鸟兽最肥美的时节。

世家子孙们左执弓矢,右挂橐鞬,随行侍卫牵黄犬,臂苍鹰,在满目金红的原野上,纵马驰骋,声势震天。

山林里不时传出虎啸鹿鸣。

不仅是袁氏和豫州其他官员,就连常年远在邺城做生意的袁伍也不辞千里赶回平舆,向家主袁匡进献贺礼。

一顶小帐篷内,唐曼招招手,徐宜君费劲捧过来一只木匣。

打开后,只见里头装的是金灿灿钱铢,和几封薄薄的信。

袁伍不解:“夫人叫我过来,是为了这些东西?”

唐曼闪着大眼睛问:“我留的这些钱,也没有别的好去处,放着也是浪费,左思右想,合计半天,也只有您能帮我。”

袁伍笑呵呵地摆手:“我一个小小的仆人,年纪又大,能帮到女郎什么。”

“在邺城时,我就早对伍伯心怀敬佩,知道您生意也做的风生水起,我就不绕圈子,直说了——想请伍伯回邺城后,帮我打听打听是否有可以做的生意。”

她指了指满目金黄:“这些都是报酬。”

袁伍笑道:“女郎读的书多,自然知晓士农工商这个说法,商贾是不入流的营生,就算挣得银子再多,走在外头也遭人唾弃,教人看不起,女郎有家主夫人庇护,哪里需要操心这些,又要这许多俗物干什么。”

唐曼却摇摇头:“伍伯这话说得对,也不对,我从小到大,很少亲自打理钱财,之前更是对物价田产等事毫无所察,但正是和您从邺城一路回到汝南,一路所见所闻,才使我明白,无论在何种时候,何种境地,钱真是非常重要。”

她叹了口气:“……然而我毕竟一介女流,如果有一天离开了家中,失去舅舅和母亲依靠,我身无分文,又能做些什么呢?”

袁伍慢慢转了转眼睛,不说话了,但那表情分明透露出一丝意外。

“往大了说,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乱世中财富更容易引来灾祸,我留着这些金银在身边,总归招惹惦记,不如将它放在市场上流通,也比烂在家里好,在外面做些生意,咱们虽然赚钱,但总能帮助上有需要的人,岂不一举两得?”

袁伍见她一袭胡服劲装,眼神坚毅,并不似作伪,犹犹豫豫地出声:“女郎竟然想了这么多,难道真的打定主意了?”

唐曼手指搭在案上,一下一下地敲击着。

“是,我主意已定,如果伍伯不愿意帮我……”

她低头笑了笑,又抬眼说:“那我还会去找别人,不过,外人到底不比您可靠,也不比您亲近,我又要提着心眼了。”

袁伍顿了片刻,挠挠头:“眼下时局动乱,有不少商人都打量起了药材的主意,哦,还有饲马出售,不过女郎远在平舆,又不便亲自出面,加上女郎从前并未有过经商的经验,马要喂,要买草料,有草场,药材则需要雇人去采,这其中都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完的。”

唐曼和站在一边的徐宜君互相交换了个眼神,深深吸了口气:“如果伍伯还需要钱,我可以再出些。”

徐宜君掩面皱眉,不忍直视。

袁伍慌忙摆手:“不不不,老仆并不是这个意思,老仆不才,也算是替家主打理商铺多年,断不会为了这点钱跟女郎耍心眼,该是多少就要多少,多一分我也不会要。”

“那伍伯的意思是?”

袁伍想了想说:“药材和马匹生意盘子大,风险也大,前期投入耗费颇多,一旦失败却又分文不赚。”

“而且,我从邺城来时听到风声,”袁伍朝四周瞅瞅,压低声音:“……梁使君已经攻下幽州几座城池,到辽州的水路也已打通,不日梁军便会挥师北上,北征乌丸,河北的草场草料恐怕被梁军采购殆尽,此时不易入市。”

唐曼悄悄“啊……”了一声。

袁伍紧攥拳头,琢磨半晌,试探着询问。

“女郎是第一次经商,不如先从小生意开始做起,也好练练手?老仆恰好认识一位胡商,您只需转卖他的货物,这个应该可行。”

唐曼有些不确定:“分销,那他愿意吗?他岂不是要少赚了?”

袁伍却拍着胸脯保证:“他一个人顾不来这么些州郡,女郎只需将利润给他分两成做好处费,我和他私交不错,再从旁协助,我觉得不会错。”

二人于是商定先带部分金铢回邺城,与胡商签订契约,具体事项一概由袁伍负责,事成之后,胡商与袁伍各得两成,剩下唐曼分六。

临走前,袁伍翻了翻木匣子里的东西:“……还有这些攒的信是,要给谁吗?”

唐曼神色略微露出点窘迫。

她缓缓从案后站了起来,走到袁伍身旁。

“我想托伍伯帮我在邺城找个人,如果能找到,就将这些信给他,如果找不到……就算了。”

秋狝办成后,不成想袁遐更加受到父亲袁匡的器重,一时风头无二,而好消息接二连三地来,没过几日,天使也终于驾临,同时带来的还有授封袁匡为汝南太守的诏令。

两个穿皂衣,头戴惠文冠,冠帽上貂尾右簪的中常侍踩着奴婢的背下了肩舆,周围一片山呼万岁。

袁匡早已携带府中家眷,跪了一地。

中常侍操着洛阳口音读完诏令,袁匡叩头跪拜。

授毕印绶,他立刻拱手道:“二位天使一路十分辛苦,我已备下宴席,设宴款待,请随我进府吧。”

那二人走路步伐小而快,神色倨傲,从来不左右四顾。宴席上,居然又有奴婢来传唤,说二位大人指名要见袁夫人与女儿唐氏。

黄门坐在高台上:“太后陛下让臣传话,说心里惦念袁夫人。”

唐曼和母亲双双跪在堂下,都紧张得不知所措,揣摩着太后短短那一句话中隐含了什么深意。

金碧丹樨,再微弱的雨露从九重天掉落,也会化作雷霆。

黄门的声音又尖又细:“别跪着了,请夫人先起来吧。”

唐曼反应过来,先磕了个头,接着搀扶起母亲:“多谢大人体谅。”

黄门又笑:“太后陛下有旨,日前廷尉正在重议当年唐司空与罪臣温宇暗中勾连一事,恐怕有意为唐司空沉冤昭雪,洗刷罪名。”

唐曼与母亲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两个人眼睛中都充满不安。还没有来得及回话,那中常侍袖子一挥,奴婢便板着脸过来,指挥母女二人退下了。

唐曼在一片灯火间,惴惴不安地思考着。

太后要为父亲翻案,岂不是否定自己当初的做法?

自己打自己耳光的事,太后为什么会这么做呢?

除非,是有更危险的敌人出现,太后又要拉拢谁了。

回到席间与母亲商议,两个人也俱为费解。

这一刻,唐曼忽然想起表妹口中那座通向外面世界的高塔——表妹说得太对,这里与其被称为庄园,不如说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墓穴。

女人被困在这里,好比被砍掉四肢,蒙住双眼,捂住耳朵,对外面的事情一概无从得知。

她从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,小声自言自语:“你真是,非常可悲。”

天使来临,满府奴婢都被聚集在北苑侍奉,这两日后院门庭稀疏,奴婢但凡得了空闲,都偷偷溜去北边看热闹,就算不能进议事堂,也要隔着围栏听个热闹。

唐曼虽然不想看热闹,但她与母亲也受到邀请,去参加宴席。

这日徐宜君因身体不舒服,没有跟随唐曼去北苑,而是留在屋里休息,一个小丫鬟随侍左右。

等夜幕降临,徐宜君见她心不在焉,呆呆地听远处传来的丝竹管弦声,便笑道:“好不容易有凑热闹的机会,你还不快去,我不告诉别人。”

那小丫头登时眼神发亮,千恩万谢地小跑走了。

等了一会,徐宜君将房里的灯灭掉,轻声轻脚出了门,神色非常镇定,只是脚步静谧无声,沿路都贴着墙根走。

拐过院墙,走到一处僻静角落,她回头看了看身后。

一只鸽子飞下屋檐,咕咕落在晾晒衣服的竹竿上,红色的眼珠来回转动。

徐宜君解开鸽子左足缠着的线绳,用银针挑掉赤红火漆,从小竹筒中拿出细细一条白绢。

信封上写了三个字,唐曼启。

徐宜君一颗心沉了下来。

回到房中,她先草草看了那封信两眼,烫手一样扔在地上,狠狠踩了几脚,不一会又锁了门回来,坐在案边,没有点起烛火。

慢慢展开那封褶皱的信。

夕阳将她的背影放大成一个横着的怪物,刻在雪白墙壁上,黑乎乎的,如同一截烧焦的朽木。

……

唐曼回来的时候,徐宜君已经睡下,她脱掉鞋袜躺在榻上,打了个哈欠,再起身去叫水洗脸。

这才扭头发现案上静静躺了一封信,火漆完好,看样子没有人动过。

唐曼先是一愣,立马跑过去把门关上。

徐宜君听见屋里窸窣动静,披衣起夜,拍门问:“女郎,你回来了?还好吧?”

唐曼胡乱应付:“哦,我、我……”

门框隐约透出一个影子,徐宜君嘀咕:“关门干什么?“

唐曼眼睛骨碌碌转:“宜君,我累了不舒服,想洗个澡,你去帮我烧点水吧。”

“不舒服?!”徐宜君音调拔高:“女郎,还是让我进来看看吧,别又像那天早上一样。“

“——不要!“唐曼捏住信,大喊:”我休息一下就好了,你去烧水吧。“

门外安静许久,才“诺”了一声。

天色完全黑了下来,残红凋谢,女子背影迎着菱花。

唐曼颤抖着拆开信,才粗略扫了几个字,心里就乐得能招来蜜蜂。

她得意洋洋想:哼哼,装什么装,还是忍不住上钩了吧。

可是信拆开了,她却又心如擂鼓,有些退缩不前,竟然不敢再看了。

似乎多看一眼,心里都会发烫,都会起火。

和邓简挑起她盖头时的心跳不同,除了忐忑,她更加患得患失,害怕失去,害怕未知,又隐约带着点酸。

绿池中浮萍飘荡。将自己献给流波。

徐宜君面无表情地转身,望着院里那一棵木槿花树发呆。

黑夜中的水面微动了一下,几条红鲤跃出水面,又落入池中,逐尾嬉游,搅乱一沤碧水。

唐曼抚着心口,慢慢坐到了榻上,小心翼翼展开信。

这是第一次……

是第一次……

她开始一字一句,仔仔细细地读着。

尺牍中,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便像涟漪一般浮现。

“——七月二十,度白。”

唐曼笑了一下。

好傻的开篇啊,尹子度。

她又继续笑着看下去。

“七月二十,度白。”

梁骘对满屋属官吩咐:“接着议事。”自己披衣而起,没有烛火,也没有随从,一个人走出营帐,借着清凉月光,从衣襟夹层摸出几片帛书,刚瞥了两句,他就默默笑了起来。

月光下,青年唇边笑涡浮现,只淡淡一点。

“顷久阔不相见,近屡奉笺,反复读之,欢笑溢于言。”

梁骘仰头望向天幕中的星云,喧哗声仿佛近在耳边,眼前却已经是一片寂寞干枯的原野,萧瑟西风吹动岑寂的木叶,松涛如云翻涌。

“幽州苦寒,腥风吹血,老弱哭道,为之惨然,幸而大胜,善毋恙。”

梁骘走过庑廊,指尖拂着四面八方涌来的花枝,枝叶痒得发颤,哗啦啦抖下好多碎叶。

他走回案前,举起笔,展开绢帛,却又不知道从何写起。

纸团一个接一个被抛下,梁骘自暴自弃似地,把头埋在掌心,抹了把脸。

墨迹滴在纸面,椭圆形黑渍晕开。

心事烟云模糊。

他终于沉下一口气。

“前次归邺,仰观帷幕,俯察庭院。嵇叔夜云:合欢蠲忿,萱草忘忧,而迷迭翠叶纤柯,已经收采。每佩之,则念昔日手植之情,出则同行,坐则同车,虽车舆简陋,犹不可忘,终以为念。”

“汝南平安否?卿康健否?邺城一别,日夜思虑,愧难自胜,今使君欲遣骑往乌丸,吾自从行,不知何时复可见?”

梁骘放下笔,吹了吹,把薄薄一封信翻来覆去地研究。

秋天要来了。

“秋节将至,萧萧苦雨,伏愿调衣,略尽酒食,强饭,自爱。”

每一个字,每一句话,敲击在心上。

梁骘将笔杆咬在嘴里,苦思冥想。

他舔了舔嘴唇,凝眉思考许久,终于握住笔,落下。

这是我的心,狼狈不堪,低三下四。

如此惶恐,如此赤//裸,以至于要远远藏起来,躲起来,才可以努力克制靠近你的愿望,以至于尊严尽失。

一笔一划,一撇一捺,字斟句酌,只是为了找个不那么好笑的借口,写下这四个字。

“——度白,念念。”

鲜红的,跳动的心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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