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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女萝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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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日一径到了七月。

这天,汝南太守袁匡的妻子高夫人吃了饭,带上蜂糖糕和栗子花糕,抱一个垂髫小儿,身后跟着个年轻少女,穿过整座袁氏庄园,去探访那位比自己大十好几岁的小姑子。

花园里堆叠着一重又一重灰色的湖石假山,走在其中彷佛置身迷宫。

高赫因回头,见继女袁妠落后在几步远之外,垂着脑袋,闷不做声,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一条石子路。

她细声细气催促:“走快些,别让你姑母等急了。”

袁妠抬起眼,怯生生瞥继母高氏一眼,抿着唇点点头。

高氏继续往前走时,听到背后有人嘀咕了句什么,声音虽然低低的,隐约听不大清,但语气十分委屈。

她搂着小儿子的手一紧,长长的指甲扎进肉里,小孩立刻扯开嗓门,嚎啕震天。

因天气渐已入秋,寒气渐起,奴婢撤掉冰鉴,将瓜果直接摆上几案,又放蒲团,张锦帐。

袁夫人已经站在门口,等得望眼欲穿:“不是说早上来吗,如何走这么久。”

“姐姐快别臊我了,”高氏掴了把儿子屁股:“手里牵了一个,屋里还有个病的,好说歹说吃完饭来,已经算快了。”

袁夫人伸头望去,果然没有见到侄子,于是问:“袁安病了?要不要紧,请医生看过没有?”

高氏把孩子递给仆妇:“前两天保母抱着出去玩,不知怎么就感了风寒,眼下在屋里歇着。”

“这可不是小事。”袁夫人嗔道,“换季天冷,衣服要尽快加上……照看孩子耗费心神,你一个人难免有疏漏,正好今天小五闲着,一会你把她领回去帮忙。”

高赫因挽住袁夫人,两个人亲热地跨过门槛。

“还是姐姐对我好。”

又过几日,袁安既病已见好,便也跟随母亲往姑母袁夫人处拜访。

袁安今年已经十二岁,按理说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,却生得非常沉静,坐在母亲身边,一言不发,面无表情,像个白纸扎的假人,左额隐约可见一枚红色的火焰状胎记。

袁夫人拉住他的手逗弄,也听不到几句回话。

高氏一脸无奈:“这孩子,上回和姑母玩得那么好,这次见面又全忘啦。”

“袁安性格腼腆,你也总不带来,难免认生。”袁夫人并没有责怪侄子的失礼,反而十分和颜悦色,拿起一串葡萄说,“看姑母拿的什么,给你吃好不好啊?”

袁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,慢慢咧开嘴,伸手想去抓。

袁夫人手一收,“叫一声就给你吃,好不好?”

袁安眼珠子转过来转过去,看看眼前紫红色的果子,又扭头瞅母亲脸色。

高氏暗暗搡儿子一下,自己先噙起笑:“前两天还悄悄跟我念叨,说姑母对他好呢,今儿倒奇怪,跟个锯嘴的葫芦似的。”她戳了戳袁安脑门,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:“好的没学,光学你娘的笨嘴拙舌了。”

“不许这么说孩子,安静也有安静的好,是不是?”

袁夫人亲手把葡萄剥皮,喂到袁安大张的嘴巴里。

满屋欢笑不绝于耳。

袁妠在一旁默默站着,好像被一层厚厚的铜墙铁壁隔绝,欢快的气氛与她毫无关系。

因未曾见礼,始终也不敢随便坐下,目光惴惴不安地扫过父亲的儿子,父亲的妻子和父亲的妹妹,发觉这些人同自己实在都没有什么关系,心中不自在,头也逐渐耷拉下来,连带着眼神都暗掉几分。

高氏带来的仆妇见缝插针:“哎呀,女郎怎么不说话?还不曾给夫人行礼吧。”

几个婢女屏息静气装木头。

高氏像没听见一样,别开眼低头剥橘子皮。

袁妠四处瞄瞄,小声喊了句:“……姑母。”

袁夫人端起耳杯,喝了一口又放下:“行了,你和你弟弟不一样,早不是小孩子,我不勉强你。”

袁妠头垂得更低。

“委屈你陪我们两个老家伙了,去找你姐姐玩?”高氏的微笑一贯的和善,似乎只是随口提起:“说起来怎么没见小五?我专门带了点心糕饼,平时总听她念叨着想吃,早上才吩咐厨房做的。”

“不知道又跑哪里野了,自从这次回家,我已经管不住她了。”袁夫人摸着侄子小手感慨:“孩子还是小时候好玩,长大了,慢慢有自己的心思,什么也不告诉你,愁人不愁?”

她的目光半点都没有分给侄女。

高氏掩口偷笑:“小五多好的一个女儿,你可知足吧。”

“唉……”

仿佛想到什么,袁夫人没来由地叹口气。

袁妠听着她们谈话,心里越发不是滋味,手不会放,脚不会站,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多余的局外人,她挪着步子往后退,快要退到中堂门槛边,忽然碰到什么东西,“哐当”一声,一只花瓶应声而落,陶渣碎了满地。

袁妠手足无措,僵在原地。

袁夫人和高氏交换了个眼神,其余的人都大眼瞪小眼。

袁妠面皮渐渐涨得发红,“我、我……姑母……”含糊不清地嗫嚅了几句,趁奴婢收拾的档口,一欠身,捂住脸飞快逃了。

高氏反应过来:“还不快跟上,仔细跌跤!”

“女郎,慢点!”

一群仆人边喊边追去庭院,屋内瞬间空了。

等脚步声远去,高氏才叹口气,沉沉道:“……这孩子不喜欢我。”

袁夫人不以为意:“这有什么,摔个瓶子而已,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,我看孩子也不像故意的,你别放在心上,以为她给你脸色看。”

高氏捏起帕子沾眼角:“我怎么能不放在心上?姐姐你不知道,为了她娘和哥哥的事,她心里过不去,总疑心我从中作梗,我怜惜她年幼丧兄,对她一片真心,关心她,这么些年也没落下过好……”

袁夫人听了,只唉一声,半天没吭气。

顿了一会方道:“当年我和她娘的事,你也是知道的,唐家遭难,我独自一人带着小五,千里迢迢从洛阳回到汝南,姓崔的却嫌弃唐家是戴罪之身,没少给我摆脸子,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,想想那时候的日子真是……难过极了。”

“……幸亏有你雪中送炭,施以援手,这不才渐渐好了起来?如此珍贵的情谊,我又何尝会怀疑你的为人,袁妠年纪小,不懂事,理解不了长辈的苦心,你何苦为难自己,由着她折腾去,算啦。”

高氏依旧低头抹泪。

彷佛回忆起什么,袁夫人忽然笑了:“她娘从小请了女师给她教书,你知道吗?”

高氏瞪大眼摇头:“这倒是头回听说。”

“我告诉你,因为小时候呀,但凡见过我这个侄女的人,无不夸她文质飞扬,下笔成章,是个女中奇才,那会儿你还没嫁给我兄长呢。”

袁夫人撇撇嘴:“我大嫂那样争强好胜的一个人,怎么会错过炫耀的机会,自然是大张旗鼓,专门为女儿请了老师教课,每隔几个月就要往洛阳寄几篇辞几篇赋的,雪花片一样多,我后来都不稀得看了。”

高氏偷眼瞥袁夫人不服气的模样,小声附和:“难怪姐姐看不惯她。”

袁夫人自顾自道:“……其实袁妠性格随她母亲,你看她表面柔柔弱弱蔫不出声,实际刚强的很,加之又颇通了一点文章,耍起小性子来更是没完没了。我以前常跟兄长说,女子性格太刚强,最后苦得是自己,要好好教袁妠,不要让她也变成她娘那个样,没想到……啧啧。”

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:“现在可好,哥哥死了,娘又丢下她不管,她心里有气这无可厚非,但也不能撒到你身上呀……”

高氏伸手打断:“姐姐别说了,我都明白。其实也是我不好,是我钻牛角尖了,没看清楚孩子的性格。”

又低头哭道:“这些年要不是没有你帮衬……我真不知该怎么办,虽然你我并非亲姐妹,但我心里一直将你当成自家姐姐亲近,姐姐千万不要忘记。”

袁夫人便抚着高氏后背安慰:“放心吧,我都看在眼里。”

两个人在几案边相对而坐,袁夫人轻轻声咳嗦一声,凑近道:“上回人多眼杂,我也有些话不便明说。这次小五能平安健康地回家,都托你和胡天神的护佑。”

她眼神闪了闪:“你之前……给我的那种纸符,可还有吗?”

高氏露出一个微笑。

“姐姐如果想要,自然有的。”

没过多久,火苗就开始燃烧,在陶盆里,在人脸上,内室中,高赫因和袁夫人面对面跪坐,一个幼童盘腿等在一边。

火苗噼啪作响,袁夫人伸出手,将手掌抵在侄子袁安额前火苗形的胎记上,口中念念有词:

“胡天神会保佑所有虔诚的信徒。”

微风拂过中堂,吹到后院。

风披草树,散落烟霞。

七月初的时节,荷花已经凋谢,湖中枯枝横斜。兰棹缓缓向前游曳,船头将水面劈开分成两半,粼粼波光倒映在女人面颊。

船尾处置了张小案,案上咕嘟咕嘟烹着茶,鎏金铜炉中,一线暗香焚烧。

探出水面的岸堤上建了一个小渡口,徐宜君正举着扇子守在那里,给自己扇一下,又敷衍冲远远不知哪里扇两下,如此反复几回,渐渐觉得没意思起来。

“如今已经七月了,夫人还是不要在外面睡觉,容易着凉,到时候叫大家担心难过。”

小舟上仰面躺着的女人听到,就撇了撇嘴,小声嘟囔:“……那我热嘛。”

金履与敝屣,娇花与绿叶,主人和奴隶。

天生于一人,同为天地精华,万物灵长,身份之隔却如隔天堑,岂是一时戏言所能填平。

唐曼才翻了个身,鼻尖堪堪挨住船舱铺的绒花丝毯,余光里瞅见一个婢女在岸上对她招手。

“女郎,有客来访,夫人叫你进去说话!”

唐曼将面上覆着的罗纱手绢掀开,揉了揉眼,脱掉蓑衣,扶着徐宜君的手上岸。

正在池岸边走着,迎面却见不远处才搭好的锦幛后,钻出一个穿绿衣梳双鬟的少女。那女孩看上去约摸十四五岁,生得清丽出尘,惹人爱怜,眼中似有泪光,望之更显楚楚。

袁妠瞅到迎面来人,立刻用袖子遮住脸。

“唐表姐。”

唐曼笑着过去,和妹妹肩并肩,轻轻碰了一下:“怎么?谁惹你不高兴?”

袁妠扭过脸,闷闷道:“没有。”

“没有?你把袖子放下我看看。”

“……不要。”

袁妠下半张脸藏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。

唐曼哑然失笑:“行了,这又没别人,眼睛都哭成兔子样儿了,还说没有。”

徐宜君揣手立在一旁,也附和着笑。

呼啦啦跑来好些奴婢,妹妹不肯说,唐曼就问他们:“怎么回事?”

一个年长些的婢女正要开口,袁妠忽然把袖子放下,呲牙咧嘴地跺脚:“我说没有就没有!你别问了!”转身便往反方向跑,经过唐曼时,还撞得她趔趄一下。

徐宜君忙伸手去扶,接了个满怀。

“不是故意撞你的……!”

袁妠红着眼圈回头,干巴巴抛下一句,又一阵风似的冲进花木丛中,无头苍蝇般来回打转。

终于寻到个僻静角落,爬伏在石头上,脸深深埋进臂弯,哭得昏天黑地,一面掉眼泪,一面不忘偷偷留心身后动静。

然而,不知过了多久,才发觉四周静悄悄的,并没有人跟过来,也并没有人要来安慰她的迹象。

袁妠心中更加酸涩委屈,将叶子从枝上一把捋下来,揪得七零八落:呸呸呸,我讨厌你们,讨厌所有人,谁稀罕你关心我!

树叶流出墨绿色的眼泪,沾在指尖又黏又湿。

片刻后却有张笑眯眯的脸从山石后探了出来:“小花猫,别哭啦,去姐姐那里吧?”

那张脸的主人说:“放心吧,我不会跟高夫人讲的。”

那人见她不语,又笑着摸了下她头发。

袁妠敏感地把脖子往后一仰,瘪着嘴抬起肿泡眼,像一只炸了毛的猫:“你干嘛!”

唐曼朝妹妹摊开手,手心躺了片白色木槿花瓣:“你不喜欢,那要放回去吗?”

……

唐曼将表妹领到自己屋里,擦干净小花猫的脸,又给她换了身新衣服。

她一面摆着巾帕,一面想跟袁妠搭话,好歹安慰几句。

但袁妠始终不解释,更不言语,只是一屁股坐在炕沿,背过身,不停地小声抽噎,一会儿不知透过支起的窗扇望见什么旧景,触景生情,想起母亲和兄长在时的悠闲快乐,又是一股酸涩涌到眼眶。

唐曼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泪珠掉在妹妹手背上。

她拽着徐宜君到一边问:“这怎么办啊……”

徐宜君把她手里拿的帕子一抽,朝外面努了努嘴:“我换点水来,把门关了,不让外人看到。”

唐曼恍然大悟:“哦,那你快去吧,妹妹脸皮薄。”

徐宜君无奈地摇摇头,没过一会端着盆出门了。

唐曼瞄准机会坐上了炕,拿出酒盅,倒出两杯梅子酒,推一盏过去,大大方方地说:“喏,你喜欢,特地给你留的。”

袁妠抬起头,只一味红着两个眼圈。

唐曼被她盯得发毛,双手交叉拢在前胸:“这是真酒……真是真酒,好喝的!不然我先给你喝一杯尝尝?”说话间已经要端杯入口。

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?”

袁妠忽然问。

唐曼放下酒盅,吐了吐舌头。

“我刚来汝南那年,咱们两个在后院扎秋千玩,你带我把舅舅埋在树下的那两坛梅子酒挖出来喝了。”

“你当时还说你最爱喝这个,不过要偷偷喝,被发现可就惨啦,是不是?”

袁妠眼中泪光闪闪,一动不动地盯着姐姐,两人中间隔着一方矮矮的炕桌。

唐曼看了她一会,忽然仰起头,酒液清甜甘洌,落在嘴里甜中带酸。

她一饮而尽,将空空的酒盅一下翻倒,朝妹妹挑了挑眉毛:“好像还是当年的味道。”

袁妠的表情慢慢松动,终于噗嗤笑出声。

“姐姐不要骗我,六年过去了,怎么还能是之前的味道。”

“是啊,六年了……”唐曼失笑:“刚才你走了,我没办法,只好向别人打听前因后果,不会生气吧?”

袁妠指节摩挲着杯壁,轻轻摇了摇头。

唐曼笑道:“那就好,接下来姐姐要说的话,你可以不爱听,但一定要牢牢记在心底,不是只关于今天的事。”

“你长大了,不是六年前的小孩子了,从前你有母亲,有兄长,尽可以做个无忧无虑,任性娇气的孩子。”

她站起身,慢慢踱到袁妠身边:“而眼下袁家是个什么情势,恐怕你比我体会得清楚,你和高夫人对着干,吃亏的只有你。”

袁妠脑袋有些发懵。

她没有想到姐姐会说这些——自从兄长意外去世,母亲与父亲恩断义绝,自请出妇后,自己成了袁氏里处境最尴尬的那一个人。

上至兄弟姐妹,下到父亲的姬妾和家里奴婢,各个都对她报以怜悯而同情的的眼神,做什么都避讳着她。

袁妠明白,那些人闪烁的目光并非出于好心,其实他们都在背后偷偷嘲笑自己。

没想到表姐会毫不遮掩地说出真话。

袁妠心里怪怪的,虽然她喜欢表姐,但她是非常敏感的性格,听了这些难免感觉冒犯。但同时又暗自窃喜,觉得姐姐拿她不当外人,是为她好。

刚才还凶巴巴地吼了她,实在是自己的过错,又想起姐姐手掌心那枚洁白的木槿花瓣。

自从母亲和哥哥离开,好久没有人用那种春风一样柔和的眼神看过她了。

连父亲也没有过了。

从前她不喜欢姐姐,也是因为这样的眼神。

在其余年纪相仿的袁氏女郎如丑小鸭一样经历成长的尴尬期时,姑母带着表姐唐曼从洛阳来了。

家破人亡的表小姐,形容落魄憔悴,却有着令众人惊艳的美貌。

这让当时的袁妠羡慕又嫉妒。

在姐姐来之前,她才是家里最出挑的女孩,享受着吹捧和宠爱,突然一天表姐来了,所有人看的议论的,都是那个出身传奇的唐家女郎。

袁妠闷闷道:“你没有经历过我的遭遇,你不会明白的。”

唐曼抿了一口梅子酒,想想说:“哪一部分啊?是家里人都死光了,还是迫不得已寄居在别人屋檐下?”

袁妠惊讶地瞪大眼,看怪物一样看着姐姐,忽然就整个瘪了下去,再不吭气了,低头思索着什么。

与此同时,唐曼对妹妹复杂的心理变化毫无所觉。

从小到大,袁妠在她眼里都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,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。

如果恶劣,那也难免,毕竟妹妹是被娇养着长大的,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。

十五岁跟随母亲来到汝南,袁妠也不是没有刁难过唐曼,不过没什么不好理解的——那时候她是寄人篱下的外姓女,妹妹是汝南袁氏金尊玉贵的小女郎。

然而这次从邺城回来,她发现妹妹变了,变得敏感易怒,彷佛对世界有天大的不忿。

家里突遭大难,长辈离去,兄长过世,这让唐曼不由地回忆起自己当年的境遇。

妹妹还年幼,还有美好的未来在远方等待,不应该重蹈她的覆辙,因为一时的怨恨而毁掉人生。

更不应该因为大人的恩怨而惩罚自己。

唐曼摸了摸妹妹的头发,这次袁妠没有躲避:“花瓶渣划到没有?”

袁妠慢慢举起一根手指:“……流了血,一点点血,现在已经不流了,没事的。”

唐曼看了看,血迹早已干涸,于是说:“回去拿纱布包严实就行,不要碰水。”

袁妠乖乖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

袁妠环视四周,凑过来在她耳边,压低声音:“姐姐,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,其实我不喜欢高夫人,不全因为我娘我哥的事。”

“啊?那是为什么?”

袁妠支吾半天:“……我当然不是因为哥哥的事情恨她,讨厌她了,我又不是傻子,哥哥是被山贼杀的,我娘是因为和爹吵架才回外大父家的,我爹脾气太坏,我娘忍了太久,她不爱受那个气,铁了心要与他分开。我娘要是不自己走,高氏哪有当继室的机会呀?”

唐曼听表妹在耳边嘟嘟囔囔,心说妹妹还真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,但她和表兄一样,只有这一个妹妹,就凭这点,她也要对妹妹非常好。

“原来你这么明白。那你说说,你为何总和她作对?”

袁妠正要开口,唐曼忙补充:“可不单指今天,我刚才都问了,你回自己房里也常常和她吵架,奴婢还说了,每次都是你主动找茬,气得高夫人哭了好几次。”

“你都打听到啦……够快的……“袁妠来回摸着耳垂,老实交代:“就是,就是……我总觉得高夫人怪怪的,有时候会做一些奇怪的事,比如在屋里烧东西,哦,还有的时候会请人来府里做法术。”

唐曼皱起眉:“讲经?”

袁妠想了想,摇头:“不是。”

“好像是祭祀什么神仙,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。还经常制作香料,味道一点都不好闻,搞得院子乌烟瘴气,都没办法呼吸。”

“是吗?”唐曼渐渐有些惊讶了。

“不过我之前听娘说,高氏家里是凉州人,说不定他们那边有自己的什么信仰吧。”

袁妠边说边在炕桌上寻摸来寻摸去,往嘴里抛了块油炸糖糕,“我不懂,反正怪怪的……唔?”

唐曼抹掉对面人嘴边油渣,不忍直视:“慢点吃,像没吃过一样”

袁妠眨巴眨巴眼,呆了片刻,又恍然回神,腮帮子鼓鼓的冲姐姐笑。

有了袁妠这一通玄之又玄的描述,唐曼送客时便暗暗留意起自己这位舅母高夫人来。

高氏脸型生得宽阔敦实,颌面却十分立体。鼻头鹰钩,眼窝凹陷,耳边打卷的碎发几乎泛着棕,睫毛又黑又密,仿佛两把马鬃制成的刷子。

看样子,与唐曼在大将军府所见过的安息商人有几分相像。

与东胡不同,安息人天生皮肤偏黄,高氏站在丰腴白嫩的袁夫人身边,更显得皮肤粗糙。

然而她神态举止没有丝毫异样,与寻常中原贵妇一般沉静安娴、缓慢飘逸,足够令人忽略独特的外貌,说起话来,还是字正腔圆的雅言,不知是否因为在汝南待久了,隐隐有些当地腔调。

连唐曼这个自小在洛阳长大的人,也挑不出她一点毛病。

凉州地处边疆,自武帝派遣使臣出使西域起,便与胡人来往不断,商旅频繁。

高氏作为凉州大族,几百年的繁衍生息,恐怕已经混杂了异族血统,高氏既然是凉州人,长成这样倒也不奇怪。

唐曼搀着母亲送一行人到院外,与她目光相汇时,那目光深邃而神秘,像充满了无穷魔力的漩涡,要把人活生生吸进去。

高赫因似有所觉,手指搭在手腕的银臂钏上,轻轻点着,对唐曼回以一笑。

唐曼忽然意识到,这位高夫人经常面带微笑,但笑容并不真实,偷着股邪气。

也许舅舅喜欢这种笑?

登舆离开前,袁妠悄悄看了一眼唐曼,任由高夫人挽着了。

于是高夫人得以一手挎着继女,一手搂着唐曼,贴近她耳边,温温柔柔地劝解:“小五,以后经常来找你妹妹说话啊。”

“啊……嗯。”

不知为何,唐曼忽地打了个冷颤,不由自主朝后缩。

高夫人的笑纹也僵了一瞬,好在只有短短一刹那。

而正在这一瞬,唐曼从这位年轻而微笑着的舅母身上,嗅到了一股味道。

枯焦的、火苗燃烧的味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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