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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纵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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存在先于本质,时间也具有本质,既然如此,世界当可以被预言。我手里握着几页手抄来的《诸世纪》,脑子里乱糟糟的,东方人的集体无意识中深藏着有机宇宙观,但我还是试图从希腊文化的缜密逻辑中探寻机械宇宙观,质疑和解构,以弄清楚预言的诡秘之因。因为再过几个月,世界将要毁灭了,当然,这种后果的前提是《诸世纪》的预言准确。

我本不想杞人忧天,但我天生具有杞人紊乱的忧思神经。我构想着世界毁灭的诸多情形,量子斥力会引发宇宙大爆炸,上帝要想惩罚人类,极有可能是拨动彗星撞向地球,而后地球万物在冲击波的作用下雪融而去,被吸入神秘的宇宙黑洞中。

我正在胡思乱想着,不意身体却被“砰”地撞了一下,紧接着,凉水溅湿了裤腿。凝精聚神间被突然一撞,我的心骤然一紧,打了一个激灵,手里的几页纸散落到地上,思绪赶紧从彗星上抽回来,极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
一个姑娘担了两桶水,正走出派出所大门,拐上大路,可能为了省点儿距离,拐的角比较死,前面的铁桶正撞在我的腿上。

两个人都有些愕然,姑娘扬起拢了一块青花巾的头,眼眉高挑,好奇地打量着有些狼狈的我,因为我也穿了一身崭新的绿警服,高挑的个子,青春的气息,加上运动员的身架,给人一种清新感。

姑娘身上穿的白衣衫有些陈旧,几朵粉红小花却有些抢眼,拢在青花布里的头发好像还没有顾得上梳理,给我的印象就是邻家不修边幅的懒散丫头。

“唉呀,这么宽的路,两个人咋还撞上了呢?小风,正好下面有个案子,你跟我去,刑警队的人马上就过来。妮儿,这位是所里才来的大学生,名字叫风雨,前几天报了到,今天是正式上班了。你自己再去接上一桶水吧,以后叫小风替你担两趟水作为补偿。”说话的是焦所长,他一边整理着警容,一边拐出派出所大门,所长的出现化解了不少尴尬。

正此时,一辆警用普桑呼啸而来,在门口转向,停在路边,派出所里也出来一辆警用昌河,所长招呼我上了普桑,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地上国道右拐,急驶而去。上车时,我捡起失落的几页《诸世纪》,回头友好地向担水姑娘点点头,表示歉意,但注意到姑娘对水桶倒没有多少在意,而是专注于警车和我们的背影,充满了羡慕和好奇。

警车很快下了国道,拐了两道弯,焦所长手里的一只烟刚烧了一半,警车就冲上了十多米高的黄河大堤。

这里是三省交界、多地市交错的边缘,黄河在此已是下游,自然没有了凌砥激湍、逾汭扬波的气势,变得雄浑而平静,浑黄的水流令人晕眩,初见时不忍直视,恐心魄被摄。

黄河滩里面散布着稀疏的村庄,偏偏这夫子村边耸立着一两座小山,说是山,但要与豫西和川东连绵的群山相比,不过是小巫而已,顶多可称为山岗。只是这河滩中的夫子村却大有名气,孔夫子当年曾在此展卷,历代都留有夫子读书的书院、书阁,我小时候曾被父亲带到这里熏陶过,对此有些印象。

警车里的烟气氤氲着,我追思着当年记忆中的夫子塑像,想象着夫子师徒披尘沥风,颠簸困厄,跋涉于艰难之中的景象,即使当年黄河并不从此经过,此处也必为荒凉之地。

“安队,你刚来湖西,不是很了解,这一片山石均为石灰岩,硬度高,能生产石灰和石子,是基建必须用的材料,

很稀缺,河对岸的几十个县都指望着这里的石料资源。对群众来说,开山破石是一份不错的职业,活儿虽然艰苦,但是不用背井离乡。刚才报警就是这山石堂子里的石子机被烧了,初步判断应该是利益纷争的面儿大。”

焦所长的话转移了我的思维,他手里的烟已经燃很大一截儿了,我担心烟灰会完全掉下来烧着什么。

“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呐!”安队长说道。安队长四十岁出头,神色刚毅,下巴刮得铁青,皮肤粗糙,毛孔很大,宽下巴更凸显出北方人国字脸的特征。

“这黄河滩里水路和陆路四通八达,草广风大,水深林稀,各方客旅,口音交错,鱼龙混杂,亦或阴霾笼罩,更容易郁人心志,躁人情绪,锱铢之衅或能怒发冲冠,故此黄河滩里的人多脾气火爆。”焦所长年龄大些,语调沉重,他以前曾做过语文老师,语言充满了书面气息。

我脑子里满是些形而上的抽象思辩,觉得“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”,倒不如说“一方水土塑造一方人”更贴切,但俗语又是那么根深蒂固,不容置疑。

“安队,后面的这位是所里分来的新人,大学生,学哲学的,虽然比不上你公安科班出身,但他在逻辑分析上可能要占优势,带上他,是为了让咱们的惯有思维之外,有些不同的角度。”

听到焦所长介绍我,我赶紧收回思维,脸上露出谦恭的微笑,以示感谢。

两辆警车在黄河滩里没有硬化的黄土路上奔驰,掠过路边灰蒙蒙的农舍和萎靡的树木,扬起一片灰尘,这时节正是黄河中下游的春旱时段。警车很快驶进了车辙很深的山路,这是山脚通往山石堂子的简易村道,路上填有不少的石渣和黄泥。

警车找了一块空地停了下来,刑警们和我们派出所的几个同事,顺着凹凸不平的路面进入了山石堂子,转了个弯,山石堂子的全貌就展现出来。一面山体像啃下了半拉的馒头,断面像开了杂货铺,犬牙差互,杂乱无序。石匠们几人一伙在山腹内忙碌着,钻和撬的尖锐声此起彼伏,刺激着人的神经,石粉随风飞舞,想看清楚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来。

我正抬眼观察挂在石壁上游荡着打炮眼的石匠身影,一个身穿蓝色风衣的高个男人从高坡上迎了下来,一边走一边摘下眼镜,从兜里掏出香烟,嘴上寒暄道:“焦所长来得真快,路这么难走,领导们辛苦了!”

来人已到近前,此人身材高大,古铜肤色,五官舒张,头发黑密,坚毅中透着隐忍。

焦所长说道:“河书记,你兄弟秋索报了警,咱们就立即联系了刑警队,这是才调到四中队不久的安队长。”

河书记热情地伸出双手握住安队长的手,说道:“这就是安队长?你的事迹可是如雷贯耳啊!‘虎胆英雄’,这可是市里给你命名的称号,多大的荣誉,民间都认为你一定是五大三粗的打虎英雄!近日正准备给安队长接风,不期而遇,中午咱们就好好喝上两杯。”

安队长比河书记年轻一些,应酬道:“河书记客气了,‘河春敷’这个名字我在县里早就听说过,德高望重,誉满黄河两岸啊,以后还请多指教!”

河书记和安队长相视而笑,声音洪亮,两个人气场不相上下,均中气十足,双方相随着,一同走进了山石堂子深处的案发现场。

现场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,山石堂子高坡处的一座石屋被烟火熏得黢黑若糙铁,旁边的一株半大榆树被烧得如残荷败柳,突兀零惨,石屋顶上用于遮阳的树枝,全被烧成灰烬,火山灰一样覆盖于屋顶,微风起处,屋檐边还有青烟荡起。

石屋一侧是一台大型石头粉碎机,连着粉碎机的是滚动筛子,被粉碎后的石灰岩进入这铁筛子,才能生产出各种尺寸的石子,这里倒没有被烧。走近石屋,被烧残的木板门已经打开,里面地上躺着一个大睁双眼的老汉,老汉的呼吸很紧促,黑脸上掩饰不住惊魂未定的恐慌。

“安队长,地上这人是我一近门邻居,替石子场晚上看场子,昨晚起火时被困在屋里,门被从外面用铁条捆住,人被烟熏得半死,躺在这里吸气,觉得顺畅。我兄弟当时以为人不行了,警报得有点儿大,惊扰了刑警队,当下我们只打开了门,别的都是原样等你们来。”河书记皱着眉头说道,气愤中透着些焦躁。

刑警们立刻打开工具箱,开始拍照,采集现场证据,派出所的同事们开始扯警戒线,配合现场勘察。安队长沉着脸摸出一盒烟,递给河书记和焦所长一支,自己点上一支,深吸了一口,烟气重重地随呼吸喷出,眼睛扫视着周围灰蒙蒙的环境,并不说话。

焦所长点上烟,说道:“这火烧得有些蹊跷!河书记在村里口碑不错,大小都能拾到眼里,红白喜事每家必到,还经常搭人搭车,帮村民处理意外,去年到福建,为打工村民争取工伤,一住就是半个月,这不是一般的村干部都能做到的,而这把火却明显存在报复恐吓嫌疑。”

河春敷神色谦逊,说道:“都是老少爷们儿,别说是村干部,就是啥也不干,咱也得奔走呼号,帮个人场不是?人之常情,不足挂齿。但村子太大,光人口就五六千,千头万绪,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长呐,很难面面俱到,留下怨艾是常有的。”

我眼光罩住河春敷,他脸上并未流露出自矜,相反却有些不易察觉的恐慌,这应该是一个善于控制情绪的人,他很大程度上把焦所长的话当成了反话听。据我所知,宗族势力才是村干部的得以当选的本钱和依靠,许多人的仗义慈善不过是其威权之外的糖衣。

安队长眼光收了回来,问道:“河书记,你兄弟这个石子场一年能挣多少钱?平时要用多少村民干活?”

河春敷说道:“这活只能挣个辛苦钱,赖汉子干不了,好汉子不干的事儿,一年下来,落个三五万就不错,还要向村里交管理费。实际上,劈条石落下的下脚料才卖给石子场,这也为石匠们增加点儿收益,山石堂子里有二十多个石匠呐,人数不固定,谁采了石头都可以卖过来,不会采石头的,就在石子机上干点杂活,也有不少的收入。”

我盘算了一下,刚参加工作,我的工资每月可以拿到四百多块,如果石子机一年有三五万的纯利润,收益也算不错的了。

安队长继续问道:“河书记,你对这事儿如何看?”

河春敷深深叹了口气,说道:“风起于青萍之末,万事都有缘由,我读书不多,很难揣测,可该来的都会来,也无需反应多激烈。这种案子指向性不明,理清难度很大,你们来了对肇事者首先有个震慑,常在河边走,哪能不湿鞋,不必针尖儿对麦芒,这点损失不算啥,一会儿拉这老叔去医院输个液,发点体恤金也就算了,得罪了谁,就让人家出口闷气,吃亏避祸未必不是福。”

安队长点点头说道:“河书记息事宁人,心胸过人,令人钦佩,这好像也够不上刑事案件,治安案子由焦所长处理更好,焦所长熟悉湖西民情,分寸把握得准确。不过既然来了,我们还是认真勘察一下,打草惊一下蛇。”

满腔块垒,涣然冰释。我脑子中思虑着河春敷的言论,有些意外,眼光却游离开去,逡巡于山石堂子内外灰铁一般的阴沉氛围,从嶙峋的巨石和散布的灌木丛间飘忽而过,关注于石匠们灰尘掩不住的淳朴。

忽然,一个灰衣人的身影突兀地闪进我视野中,这人站在土石堆边的石头上,不是很显眼,双手抄在灰布外套里,向我们这边望着。我的眼睛视力很好,能达到二点零,此人的身材像只长橄榄,头发向上立着,看身份应该是焦所长刚才提到的河秋索,不过此人给我的感觉如一颗未成熟的青瓜,远不如其兄令人舒服。

我不喜欢这种感觉,但眼神也没有立刻离开,因为其身影后面一个渺小的身材吸引了我,说渺小,是同河秋索站在山石上的投影相比较。这孩子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绛红上衣,衣服有些大,像是件女式衣服,左襟压住右襟,裹得紧紧的,仅用一根黑布带捆在中腰,配上直立起来的短头发,让我想起少年学徒高尔基,亦或是狄更斯笔下的大卫·科波菲尔。

“河书记,这个年轻人是咱们所里才分来的大学生风雨,以后会经常和你打交道。”焦所长介绍道。

我的眼光收了回来,与河春敷四目相对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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