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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章 怨王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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辞行?阿萝面露惊讶,  不禁怔立原处。

辛朗与她重逢,至今不过十日有余。往昔犹在眼前,离别却猝然已至——她甚至还未学会怎样与兄长相处、如何做一个好妹妹。

她低垂眼帘,  微咬下唇,并未立刻应答。

见她如此,  杜松愁眉不展。他与阿萝历来要好,自不愿她因胞兄离去而难过。

至于一旁的川连,  虽然神色泰然,  心底却也忧虑重重。

他想,  辛朗离去或与魏玘有关,  此番辞行多是为阿萝一人而来。魏玘不在,  如让辛朗与阿萝独处,不知是否会引发不必要的误解。

魏玘与阿萝一路走来,受他从旁见证,  只想二人即将修成正果,  万不该再生枝节。

川连收敛思绪,决定防微杜渐。

“娘子稍候。”他道,“容我前往柳营,请殿下回府,一同为少主送别。”

言罢,  他提步要走,  却受阿萝唤住:“不必了。”

川连抬首看她,  只见她眸光清润、眉眼贞静,透出一股芦苇似的韧劲。

“就由子玉去忙罢。”阿萝道。

她抬眸,  温声续道:“川连,  多谢你为我考虑,  但我一人可以应对,  不想耽搁子玉。倘若辛朗有话要与他说,我会转达的。”

……

阿萝移步中堂,坐于案前,静静等候着。

很快,足音漫过廊下,接近门边。杜松手托茶盘,走在前方。辛朗紧跟其后,进入中堂,很快与阿萝同坐木案。

“窣窣。”奉上热茶后,杜松退身离开。

白烟如雾蒸腾。中堂悄寂无声。

相对的二人视线错落,似乎各怀心事,经历了良久的静默。

阿萝先开口道:“你要走了吗?”

“是。”辛朗颔首,这才抬目凝她,“我该回巫疆去了。还有些事需要我做。”

阿萝抿唇,睫帘轻轻一扇:“是因为我吗?”

她虽然不谙世事,但常与魏玘为伴,在他身侧耳濡目染,隐约也有所觉察:她身世之谜遭柴荣泄露,或会为巫疆带来麻烦。

辛朗闻言,眸光微动:“不全是。”

“如你所料,我返回巫疆,确是要处理柴荣之事。”

他稍作停顿,又定定道:“但这从来不是你的过错。无论是柴荣恶行,还是祭司妄言,你都是无辜受害之人。”

这是辛朗第一次直言不讳,与阿萝谈及身世。

他作出如此改变,有三分系受魏玘点醒,另外七分则因阿萝而起。

昨夜,阿萝受柴荣挟持时,目光逡巡四下,似在寻找什么。她一双泪眸悬滞良久,分明未得成果,反而一弯笑弧、净透又释然。

他亲眼目睹,最为清楚,她究竟为何而笑。

从始至终,这名少女都如野花般倔强、坚韧,有刚烈的神与魂,更深明大义,足以独当一面。

对她,他不该再有隐瞒,应以平等的姿态,与她毫无保留。

正因此,他必须直面自己的过失。

辛朗苦笑道:“从前,我碍于谶言,只想压下、埋藏此事,尽量护你平安长大。现在,我已然明白,那等想法太过天真,也尤其愚蠢。”

昨夜阿萝歇下后,魏玘来孙府寻他。彼时,他正独立院中,一次次笞问自己。

他在想,假使他成功捕获柴荣,又假使他发觉巫王欺骗,此刻的境遇会否有所不同,阿萝是否也不必陷于危险之中。

如此心绪,他不曾明说,魏玘却似乎懂得。

年轻的皇子负手月下,淡淡睨他,落下轻描淡写的指点——阿萝的冤屈是一场错误,对待错误的方式并非掩盖,而

是纠正。

已有的过去无从更改。尚存之人只能痛定思痛、砥砺向前。

所以,他要返回巫疆,解决错误的根源。

辛朗敛笑,口吻郑重又歉疚:“我确实不是称职的兄长。”

“但我会努力结束这一切。”

言罢,他忽然有些局促,眼神闪烁,探向阿萝,恰对上一双剪水的杏眼。

阿萝凝眸,望他良久,两扇长睫些微翘着,叫人辨不出喜怒。

辛朗越发忐忑,正要再说,忽见她抿起双唇,浮出小巧、微陷的梨涡,笑靥如山泉清甜。

“我觉着你挺好的。”阿萝柔声道。

她嗓音恬淡,如春风拂面,一字一句分外认真:“你救了我。”

“许多、许多次。”

——譬如昨夜,亦如从前。

阿萝记得,她被柴荣推出树丛时,辛朗双拳紧攥、咬紧牙关。

她也记得,柴荣亲口说过,他曾欲对她行不轨之事,遭遇辛朗阻挠,才未能得逞。

她更记得,魏玘告诉她,在蒙蚩离去后的漫长岁月里,是辛朗求巫王留下她性命,更年复一年地探望她,罔顾她知晓、察觉与否。

真奇怪啊,她这名陌生又熟悉的兄长。他悄悄护着她,好像怕她极了,又好像爱她极了。

这一点奇怪,落入她眼里,就成了非凡、难得的可爱。

比起她的子玉,他或许不大聪明,也不够厉害,不是威风凛凛的雄狮,更像呆头呆脑的黑熊。但他始终用自己的方式,笨拙地守护着她。

世上的所有兄妹,都会像这样相处吗?

阿萝不知道。她和他一样,也不大聪明,只倍觉欣喜、满怀感激。

“多谢你。”她轻声道,“阿兄。”

称谓抛落,辛朗心弦骤紧,神情近乎凝滞。

对于阿兄二字,他几乎不曾抱有期望,想自己亏欠阿萝太多,只做友人也好,再不敢生出取得她原谅、与她兄妹相认的奢求。

可她终究原谅了他。确切说,她从未埋怨过他,更抚平他愧怍,令他与自身和解。

那些压在他肩头、源自父亲的过错,竟于此刻,因这简短、柔婉的一声唤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忽然,少女惊声一曳,拽回他心神——

“你、你怎么了?”

阿萝手足无措,半身微倾,眼眸慌忙眨动:“你为何哭了?你不喜我这般唤你吗?”

辛朗摇头,胡乱抹了泪,扯出笑来。

“没有的事。”他有些腼腆,“我是太喜欢了。常言道,男儿有泪不轻弹[1]。我如此失态,你不会嫌我蠢笨吧?”

阿萝不料他如此反应,愣了须臾,扑哧笑开。

“自然不会。”

她圈起茶盏,轻轻摩挲着,又道:“男子也可以哭的,只是你哭得不算太好看。我也见子玉哭过,比你更漂亮些,要我好喜欢。”

听她跳脱、单纯,辛朗忍俊不禁,心底愁云彻散。

“他是该比我更好。”他道,“倘若他没有我好看,那就是他配不上你。”

话到此处,中堂氛围愈暖,离别的凝重已被冲刷近无。

借着眼下的活络,辛朗心念微动,记起今日的另一个目的,略微收敛笑意:“我离开前,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。”

眼见阿萝歪首、示意继续,他又道:“可否剪下你一寸发丝,让我带回巫疆?”

“发丝?”阿萝奇道,“这是要作什么?”

辛朗闭唇,犹豫须臾,才道:“我是想带给……我们的母亲。”

——我们的母亲。

阿萝闻言一怔,心念恍惚难明。

母亲于她太过遥远,不

曾被蒙蚩提及,也只活在旁人的故事里,譬如她读过的书籍,也譬如诞下魏玘、又利用魏玘的郑昭仪。

一时间,她没了主意,给不出任何应答,只得渐渐收拢纤指。

辛朗留心她变化,忙道:“不必勉强!”

“无需为此有所负担。如果你不愿意,只当我从未提过。”

他低目,望向案间的热茶,低声补充道:“我只是……猜测她兴许想要。”

阿萝睫羽一颤,朱唇抿得微白。

二人对坐,再度陷入静默。如凝的气息彼此焦灼,缓慢淌过周遭。

半晌,才听阿萝道:“她想要吗?”

“我的……头发?”

——问得轻轻细细、十分困惑。

辛朗并未抬目,仍盯住那茶,难言的愧疚再度漫上心房。

但很快,他沉息,依凭自身理解,与阿萝阐释道:“或许,未必是头发,亦可是其它与你有关的物件,如手帕、发饰等。”

阿萝听着,秀气的眉不禁颦起,似乎更迷茫了。

“是吗?”她喃喃道,“我还以为……她不太喜欢我,就像巫王那样。”

辛朗扯动嘴角,又一次露出苦笑。

“我不知她作何想法。”他坦诚道,“但我以为,她也许并非如此。”

他与阿萝的生母,是个细瘦、荏弱的女人,常年缠绵病榻、郁郁寡欢。她眉眼寡淡,极少露笑,和巫王仿佛恩爱,却又好似疏远。

在他记忆里,母亲从不曾忤逆父亲,接受所有安排,好像没有任何意愿。

母亲的眼型也平而钝,有着与阿萝相似的杏眸。可自母亲眼中,他总能捉到一抹忧郁,如雾般朦胧悬宕,令他猜不出缘由。

——兴许,那缘由有阿萝的一份。

只是,这一切终归与阿萝相距太远,不该成为干扰她生活的羁绊。

“你当真不必勉强。”辛朗道。

“我与你说过,在我面前,你想做什么都可以。曾经如此,往后亦然。”

阿萝垂首,许久不语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辛朗凝望她,只见她指尖微动、叩击杯身,似是潜移默化、学来了魏玘的某种习惯。

终于,阿萝杏眼一抬,扬声道:“杜松!”

“诶——”小少年的声音遥遥飘来,“阿萝娘子,有何吩咐?”

“劳烦你,可否为我取把剪子?”

……

待到魏玘回府,暮色已然四合。

白日时,他与梁世忠商谈,约上随行令使,处置孤幼庄被焚一事。除却丁武下落得他授意隐瞒,其余细节,众人无不如实记述、禀报朝中。

依魏玘所见,当前的局面尚且不算颓势。

虽然太子即将获知阿萝身世,但柴荣已死,此事也没了支撑。倘若太子有心利用,定要耗费时日,寻求更多佐证。

而在当今的翼州,丁武捣毁孤幼庄未果,反而暴露松香茶寮,夺去众人目光。只要保住丁武性命,再借秦陆证词,自能握住太子劣迹。

当然,筹码多多益善。他还需再作谋划,力争对太子一击即中。

只不过,不是现在——

他忙碌太久,几乎片刻不停,合该稍事休息,粘一粘他私定终身的妻子。

魏玘身披月色,迈入都尉府,直奔后院。

才及月洞门,一道细影远远显露。阿萝背对石门,面朝后罩房,正仰着纤颈,对月遥遥出神,十指径自纠缠,似乎有所思虑。

魏玘不露声色,压轻足音,缓缓接近阿萝。

少女对此浑然未觉,纤指轻拍着,叩出缥缈、低微的声响。

“窣。”长臂倏而一揽。

阿萝

毫无防备,惊得柔肩一颤,便被魏玘困入怀中,撞上硬实的胸膛,与他严丝合缝地偎着。

她回眸,愠恼瞪他,委屈道:“子玉,你吓着我了。”

——埋怨归埋怨,倒是没有挣扎。

魏玘勾唇,抚她腰间一道软,牢牢扣在臂弯,不与她回嘴。

眼前的少女肤如凝脂,白颊微鼓、泛漾薄红,俨然一副愠恼模样,清亮的眼却盈着柔水,像坠落明泉、徐徐飘荡的两汪桃瓣。

漂亮又可爱,是她烂漫、纯稚的姿态,也是他最爱的模样。

甫一见她,他积攒的疲惫均被扫除,转瞬又被她填满了缺失的空暇,烧起满腔炽火,翻来覆去地灼他心尖,惹得他喉头微滚。

“我知错了。”魏玘讨好道。

借这一刹的曲意逢迎,他垂首向她,要去啄她双唇:“我向你赔罪。”

他说得冠冕堂皇,阿萝听得想笑。

她也想他了,本不会推拂他。可他烫得厉害,气息像沙里的火种,洒落她肩与颊侧,突兀烤她一下,令她想起今晨的荒唐。

——他以极不应该的方式,吻了她很久很久。

阿萝赧着颊,推开凑来的脑袋。

“不、不行。”她一字一字地往外蹦,“我、我不准你再吻我了。”

魏玘眉峰一挑,旋即明了她心绪。

他锲而不舍地偎去,只以鼻尖蹭她鬓发,姑且以退为进,口吻亲昵又讨好:“好阿萝,我洗漱过了,此刻干净得很。”

“况且……”他话语一曳,沉了嗓音,“都是自己的,还嫌弃什么?”

阿萝身子一绷,被他话语搅得又惊又赧。

她掀眸,嗔怪似地瞧他,却对上一双清亮、无辜的凤眸,促狭的笑意渊流深深。

入耳的后话一本正经——

“我用过午膳,真有残余,早被我吃干净了。”

越说越无耻、越说越露骨了。

阿萝耳热,脸颊桃意纷漫,却又因着几分纯稚,认真思考起魏玘的话,想他所言确实不虚。

她没了法子,索性双眸一合,认命似地指了指脸颊。

“啵。”魏玘得允吻她,见好就收。

他内拢手臂,搂紧娇小的少女,到底记挂她先前容态,顺势道:“你方才那般出神,又在背着我、想些什么?”

阿萝记起搁置的心思,软唇一抿,将身子埋向魏玘的胸膛。

她轻声道:“子玉。”

“你说……我母亲会是怎样一个人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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