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力是快到半夜才回来的。
陪老丁吃饭喝酒，又一个一个把喝趴的扛回去，一不注意就耽误到现在。
看他回来，金苗赶紧要溜，兄弟们的麻将局三缺一，电话催了好几回。
明晚酒吧重新开业，小姨这次卯足了劲好好做生意，他也就再没时间过赌瘾了。
江力把台面擦了一遍，又把老旧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，店里的日光灯很亮，他坐在金苗的位子上，又从柜台后面掏出来一本书——夜深了一般没什么生意，他正好补补课。
刚要翻开书的当口，一个声音响起：“……你好。”
是对面客栈出来的住客，穿着灰色卫衣，双手插在兜里，在被柜台挡住的部分，是两条光溜溜的长腿。
他一下子想到，这或许就是强子口中的“画家姐姐”，那个“大长腿”。
江力迅速收回目光。
丛昕在货架边晃了晃，返身回来，在江力面前站定。
“有旺仔牛奶么？”
江力侧身去找，旁边的冰箱里，一排红色的罐子在最上层。
他探身去拿。
“要两罐。”丛昕手比了个v字。
“稍等。”江力点点头，手臂一伸，两罐旺仔牛奶放到了丛昕的面前。丛昕借机看了一眼桌面上的书，是一本《装修建材从入门到精通》。
“多少钱。”
江力回头去看冰箱，答：“一罐六块。”
丛昕在身上摸了一下，突然尴尬了。
“那个，我没带钱，”她又摸摸裤兜，“手机也没带。”
她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，一定是出门前犹犹豫豫太久，随手放在门边了。
江力说得干脆：“下次再给吧。”
既然是“画家姐姐”，那没什么好着急的。
丛昕半天没回话，心里下意识就在琢磨“下次”两个字。
在江力有些奇怪的眼神落到她身上之前，她说：“好，我明天把钱给你。”
她又说：“我叫丛昕，住对面202，你……要不要记一下。”
江力点点头，拿过笔，在一张便利贴上写下，“202，旺仔x2”，然后贴在了柜台内侧。
丛昕转身离开的时候，听到翻书的声音，心想，这人还挺爱学习。
迈着飘忽的步伐回到房间，她终于长出一口气。
丛昕自己都难以想象，这就是她精心设计，脑中反复演练，甚至需要鼓足勇气才能实现的“第一次见面”。
一口气喝掉一罐旺仔牛奶之后，她躺在床上，仰望着天花板。
天花板上全是那个人年少时的影子。
“真是魔怔了啊……”她自言自语。
如这些年每一个想起他的瞬间般，她一遍又一遍小声念他的名字。
轻轻的，怯怯的，唯恐被人听去了心事。
江力。
少年在斑驳的树影下，面容上是满满的忐忑与关切。
——对不起，打到你了，还疼吗？要不要去医务室？
那时候，她不知道他的名字，却深深记住了那个温柔而纯净的声音。
十几年过去，他的声音一如从前。
只不过，模样变了许多，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了，丛昕甚至觉得，他比他的实际年龄看着要大上两三岁。
是岁月和经历的共同作用，沧桑的，疲惫的，甚至颓丧和落魄。
好在，那层灰败的气质底下，依然是一副好看的皮囊，深邃的眼睛，笔挺的鼻梁，犀利的下颌线条，样貌标准得就像人像基础教材上的模特。
按照现下的风气，这张脸端正得到了乏味的地步，但完完全全刚刚好好就钉在了丛昕的审美上。
第二天是这周最后一个艳阳天。
天气预报说，整个青州市，包括市区、古城以及慈母山镇等等，即将迎来一次大风降温天气。
关亦良大清早就爬起来催丛昕干活，说是要是下雨了，太潮湿影响上色。
所以，当装修队过来开工的时候，这边画画的义工小姐姐已经画了半天了。
江力走在前面，路过丛昕在画的房间，他脚步不由停顿了一下。
那幅画……
“怎么样，不错吧？”张晓伟在他后面，见他停下，忙凑上前，压低声音说着，“啧啧……”
丛昕站在一米高的工作台上，正巧方便了他上下打量。
“该死，包起来了。”张晓伟嘟嘟囔囔的，一脸惋惜状，丛昕这条紧身牛仔裤好像令他很是不满。
丛昕注意到门口有人，转过头来看见是江力，她一愣，然后轻轻挥了挥手。
“你可不可以……过来一下？”
她站在搭起来的平台上，颇有些上下两难。
江力直到被张晓伟推了一下，才意识到她在叫自己过去。
丛昕蹲低身子，拿出手机，笑着说：“十二块对么？我转钱给你，加个微信？”
江力站得远远的，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：“什么？”
丛昕意识到，这个人并没把昨晚的赊账放在心上，她指了指便利店的方向：“旺仔牛奶，昨晚。”
“哦，”江力这下想起来了，“不用，关老板付过。”
丛昕一愣，手机定在半空中。
“这样哦。”她悻悻地揣回手机。
……
从屋里出来，张晓伟一把勾住江力的脖子：“哥你是不是少根筋，人家女孩子要加你微信你居然，你居然……”
“别闹。”江力一脸漠然。
这不解风情的样子让张晓伟恨铁不成钢，还想再说两句，余光看见这地方的老板远远过来了。
干活最划水的他脚底抹油赶紧就跑。
“昕昕，帮我干个活，急急急急！”关亦良小跑着冲了过来。
丛昕勉勉强强偏过头，关亦良举着速写本给她看。
纸上是一幅画稿，有花有鸟，好像还画了个兔子：“啥啊，双喜图？”
“不是，”关亦良翻了个白眼，“是这样啊，我在想，外面那堵墙太单调，这不正好你这个墙绘好手在这，这是初稿，你看怎么样。”
客栈临街那一面是一堵墙，关亦良一度想全打掉，现在看来又有了新的想法。
“也弄墙绘？”想到手头上铺好还没开动的一堆，丛昕扯扯嘴角说，“还不错，没别的事我继续了。”
“等等等等，”关亦良连忙把住门，仿佛全然没看出丛昕不想接这个活，“我是说，你来画，马上开动。”
丛昕其实觉得关亦良这个想法很不错。
客栈的位置在规划的步行区域中心，但是离去慈母山景区的主路有点距离，游客闲逛鲜少经过这里。如果打造一个适合拍照的网红景点，对客栈的曝光度来说肯定大有裨益。
但是，那实在是很大一面墙，丛昕粗略估计了一下，至少是一个星期的工作量，而关亦良么，显然也没打算付她工钱。
“劳动换住宿，加上一日三餐，再加夜宵包酒水，怎么样？”关亦良嘿嘿笑着说，“本客栈功劳最大的就是你，到时候我把你的照片裱起来挂我前台墙上……”
“打住。”丛昕说，“我选择拒绝。”
毕竟她啥也不做三餐酒水也是管饱的。
“啊？”关亦良眨眨眼睛，“拒绝？不，你不会的。”
他太了解丛昕了，丛昕根本无法拒绝他——作为一个行动派，他已经有了万全之策。
“江力，等一下。”他出门，伸长脖子大喊一声，“帮帮忙。”
随着江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，关亦良回过头，冲丛昕得意地挑了挑眉，嘴角勾起一抹坏笑，“良哥不会亏待你，always。”
丛昕：“……”
一整夜都没有梳理出什么结论，觉也睡得不好，这个时候突然被硬塞一个独处的机会，丛昕心里止不住慌张。
她绕道去关亦良那儿按头吩咐他准备咖啡，出门的时候，江力已经把工具放置好，旁边整整齐齐摞着丛昕的大罐小罐的颜料。
丛昕注意到，他穿的其实还是昨晚那件暗色长袖衬衫，里面换了件浅灰色的短袖。
她在凳子上坐下，正在想怎么和他讲话，关亦良踮着小碎步出来，递上她要的咖啡，另一杯递给了江力。
“谢谢。”江力接过咖啡，在手里握着。
“不客气不客气。”关亦良眉飞色舞地笑着，“话说，昕昕她要求高脾气大，辛苦你好好干，搞不定就叫我。”
丛昕在旁边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，一个眼神交汇间把关亦良骂了个遍，碍于江力在场，她瞪完只得好脾气地笑笑。
“脾气大点，人是好人，基本上还算好相处。”关亦良客客套套平平淡淡的一句场面话，落到丛昕耳朵里，真是烦人得要命。
为了避免他在这里节外生枝，丛昕站起来催促他，忙他的去。
关亦良了然一笑，显然误会了丛昕的意思，那表情像是在说，知道啦不当你们的电灯泡。
“我先进去了……对了，”他看向江力，“中午我请吃饭，娇娇和金苗都来，一起来，别忘了。”
说完这一句，他意犹未尽地给了丛昕一个又鼓励又嫌弃的表情，又丢下“好好干活”四个字。
丛昕：“……拜拜。”
……
关亦良走后，四周陡然安静下来。
阳光斜斜落下，在墙根底下，投下窄窄一条阴影。
丛昕自然就靠墙站过去，她摸了摸墙面，说：“这个……还要处理一阵吧？”
一堵破破旧旧的砖墙，外面敷的水泥石灰斑驳脱落，上面遗留着前任屋主稀稀拉拉的马赛克。
她看到江力蹲在地上，从摊开的工具袋里，拿出来一把铲子一样的东西。
“嗯，不会很久的。”江力说着，马上开始做事。
铲掉这些马赛克和浮起的墙皮，凹陷处再刮灰修补一遍，最后上一层乳胶漆做底漆。好在需要修补的面积不大，他动作快些的话，上午能做完。
“哦……不会很久是多久，”丛昕一步一步靠近他，“两个小时？三个小时？”
这缓慢逼近的气势让江力莫名紧张，他马上回答：“差不多……你先旁边休息会儿吧。”
他指指门口台阶，丛昕看了一眼，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。
“那个，乳胶漆刷了是不是不能马上画画的？”
她侧坐着，面朝江力，问：“要晾一晾的？”
“嗯，”江力说，“半天吧。”
丛昕点点头表示知道了。
这么说来，至少在晾干之前，她在这里，完全是闲人一个。
她瞄了瞄客栈里面，关亦良在前台那边晃悠，丛昕很善意地猜测，这小子莫不是专门在给她创造独处机会呢。
想透这一层，她既来之则安之，坐在门口台阶上，视线有意无意地掠过江力。
丛昕的印象中，工地上干活的人，神态总是散漫，斑驳的衣衫随意耸拉着，嘴里不是叼着根烟，就是嚼着要么口香糖要么槟郎的东西。而江力，大概是因为是个“新人”的缘故，眼神极其专注。
很认真的，小学生在田字格里，一笔一划描字帖一样的神情。
干活还行。
可是这样的外型，谁能只注意到他干活。
宽肩窄腰，笔直的脊背，用力的时候，手臂上有极好看的肌肉线条。
只不过，皮肤黑了些，想起记忆中的少年，丛昕摇摇头，庆幸地想，若不是记得他的声音，她也无法肯定他就是那个人。
竟然能这样遇见他。
一条59秒的语音，那天也不知怎么了，竟然耐着性子听到50秒。
听见他，来找他，与他近在咫尺。
他当然不认得她，当然不记得她，但那又怎么样呢。